【冷漠的內(nèi)心】
在外婆去世時,我好不容易擠出了幾滴眼淚,那個時候我就懷疑我是個對感情極其冷漠的自私鬼,這個想法雖然把我嚇了一大跳,但其實,早在小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征兆。
在小學(xué)時,因為母親總是要我在放學(xué)第一時間就跑回家做飯、生煤爐,所以我基本沒有跟同學(xué)有過在學(xué)校之外的任何接觸。而在學(xué)校里,我又因為生性怯弱幾乎不和別人主動打招呼,所以我跟其他人基本都稱不上是親密同學(xué),更別談成為朋友了。五年級之前,我?guī)缀醵际且粋€人獨來獨往,也沒有非常非常要好的同學(xué)。
后來,我遇到了葉南。她的父親是工商局局長,母親是市里醫(yī)院的護士。她在三歲時,父母便給她從國外買了一架鋼琴回來讓她開始學(xué)鋼琴,她爸媽經(jīng)常寵溺地看著她,笑著說:“我們不希望南南學(xué)習(xí)有非常大的壓力,即使考不好也沒關(guān)系,因為我們從小便給南南規(guī)劃了藝術(shù)的出路?!庇幸淮稳~南執(zhí)意留我在她家吃晚飯,我不好意思說我還要回家裝煤爐,這就好比跟吃山珍海味的富人說我要趕回家去吃熱乎的屎一樣讓人覺得羞愧、難以啟齒。于是我便承受著回家后會被母親暴揍一頓的壓力,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飯。她跟父母說著學(xué)校里今天發(fā)生的故事,她的父母跟她說著在工商局、在醫(yī)院今天發(fā)生的故事,他們?yōu)楸瘋墓适掳@,為有趣的故事發(fā)笑。我想起母親每次吃飯都會用筷子扒碗發(fā)出巨大的聲音,我想起我們的飯桌上只有母親不停罵父親少喝點酒,我想起因為我燒飯晚了幾十分鐘導(dǎo)致飯還沒有燜軟而被母親臭罵。他們笑著說著,而我,此刻吃著飯菜如鯁在喉。他們也會詢問我的想法,我尷尬地不知道怎么跟他們溝通,不知道怎么跟這樣的家庭溝通。
說來可笑,就好像一個乞丐和公主,我覺得葉南是閃閃發(fā)光的公主,而我是還要趕回家裝煤爐燒飯的乞丐。從小,我就有這種清晰而強烈的感覺,我知道我跟葉南不是一路人。
我很怕葉南看到我那臟兮兮埋在模具堆里的父母,我很怕葉南看到我亂七八糟的家,我很怕葉南知道我還有一個弟弟。可是葉南呢,她看到我的父母竟會這樣熱情地打招呼,還會帶國外最流行的酒心巧克力給我們吃。她看到我家破了個洞的毯子,竟會把她家嶄新的毯子送給我們。她看到我弟弟竟會說“真羨慕你有一個弟弟,我想讓我媽生,但是我媽不生”。不食人間煙火的葉南怎么能想到親生母親能對自己的孩子說出多么歹毒的話,她又怎么能想到父母偏心的天平可以多么歪斜,她又怎么能想到不僅我家里的毯子有洞,我穿在里面的棉毛衫棉毛褲內(nèi)褲都有洞。
她的熱情、活潑影響了我,我也慢慢放下戒備,撬開了那張鮮少說話的嘴。我會去她爺爺奶奶家一起吹泡泡、一起畫畫,她爺爺奶奶家也有一架鋼琴,她還會在那里教我彈琴??珊镁安婚L,葉南后來生病了,生了一種傳女不傳男的家族遺傳病。她的姑姑聽說也是遺傳了這個病,在快要結(jié)婚時發(fā)病了,所以一輩子沒有嫁人。葉南在小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發(fā)病,在上海住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的醫(yī)院。在住院期間,她母親每天給她煲甲魚湯,等她回來的時候,原來跟我差不多身高的她,竟竄到了一米七五。
她像一個巨人一樣站在羸弱的我的面前,我看著她,就像看個陌生人。我想我們確實不是一個世界的,當初的記憶,也許僅僅只是夢一場。原來,在她的熱情面前,我本來就顯得局促不安。現(xiàn)在,她離開了一個學(xué)期,又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看著高高在上的她,我更顯得局促不安。我像個下人,像個螻蟻,緊張地等待著公主對我的審判。
可是葉南呢,還是這么溫柔,這么善良,這么熱情。她簡直就是一個天使,即使生了病,依然對所有的一切都抱有最美好的想法,從不抱怨。一想到我那喋喋不休抱怨不停的母親,一想到我對母親的“專制”同樣有非常多的抱怨和怨恨,我便更加覺得葉南跟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應(yīng)該回到她的世界,去結(jié)識跟她一個世界的朋友,而不是和我這樣的社會底層人交換真心。畢竟她的真心價值千萬,而我的真心卻一文不值。
這可能就是自卑吧,深深的自卑。
葉南回來后重新讀了六年級,而我已經(jīng)畢業(yè),要去市里的初中上學(xué)了。葉南讓我出去玩,我拒絕了。葉南來找我,我也假借不在家的理由拒絕了。我又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但是當時我確實覺得只能這樣。我知道葉南是葉南,我是我,葉南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我覺得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有人會和我真正做朋友。更何況,葉南是這樣美好,這樣熱烈,而我只是躲在陰暗處的一只臭蟲,我的世界散發(fā)著霉味。臭蟲又怎么會相信太陽能照射到每個角落。
葉南最后問我:“你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那是我最后跟葉南說的一句話,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面對這段我看起來根本不可能的友情,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解讀友情的真正意義,我更不知道我這樣的臭蟲要怎么跟太陽比肩。
于是我說:“沒有。”
除了葉南,對我那可憐的初戀也是一樣。我不知道什么是愛情,我不懂為什么他會愛上這樣不堪的我。我什么也沒有,我只有一個幾乎每天都會把我提起來暴揍一頓的母親,我只有一個每天抽煙沉默不語的父親,我只有一顆緊緊封鎖不愿意讓別人窺探的心。我的心里又有什么呢?有對母親的憎恨,有對弟弟的不耐煩,有對自我的悲愴,有對世界的失望。我的心里只有這些,我害怕和別人做朋友、談戀愛會窺探到我內(nèi)心的這些陰暗,那無異于把我的衣服脫了,讓我在眾人面前露出還在滴血、帶有各種各樣瘢痕的裸體,眾人圍著我拿著放大鏡研究我身上的傷口一般羞愧。
愛到底是什么呢?為什么一個人會輕而易舉愛上另一個人?尤其還是愛上我這樣的人?想起母親揪著我的頭發(fā)劈頭蓋臉罵我是“孽障、妖怪、畜生,不配做人,以后肯定沒人愛,把我生下來是她最后悔的事”,即使是我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我都沒有覺得他們真的愛我,有時候我只覺得他們恨不得我死,死得越快越好,死得越干凈他們就越清靜。那些在我看來是萍水相逢的人,竟然會口口聲聲說愛我,說我是這個世界最獨一無二的人,這簡直就是個笑話,是個陰謀,是個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我不相信別人會真正愛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去真正愛別人。畢竟我連如何愛自己,都沒有學(xué)會。
他質(zhì)問我:“你有真正愛過我嗎?”
我沉默著,我真的不懂,為什么他們能把“愛”這么輕易地掛在嘴邊?他們知道“愛”是什么嗎?我窮其一生都沒有體會過愛,都不知道愛究竟為何物,都無法探尋到愛的本質(zhì)和真諦,而他們這些人,卻一而再、再而三跟我說愛,對愛竟然如此輕佻。
于是我說:“沒有?!?p> 他掩面哭泣指著我說:“你真是個冷漠的人!”
到現(xiàn)在,雖然我有一直在聯(lián)系的同事、同學(xué),雖然偶爾也會有象征性的聚會,雖然別人對我一分好我總是想要對別人十分好,雖然我也已經(jīng)步入了婚姻,但是你讓我說,什么是真正的友情,什么是真正的愛情,我真的無法具體言說。我還是沒有搞明白。
所以我也沒有那種我想象中的“好朋友”。尤其是年齡越來越大后,大家更加圍繞自己的世界生活,對朋友、對社交的需求越來越低,我便越來越不明白友情、愛情究竟為何物。
看起來,我變得越來越冷漠。仿佛徹底喪失了愛別人的能力。
可是呢,我還是憧憬著有一份兩肋插刀的友情,有一份轟轟烈烈的愛情。這其中的主角,一定是和我有一樣的童年經(jīng)歷,和我有一樣的生活閱歷,和我有一樣的愛恨情仇,我們想什么說什么做什么都永遠都在一個步調(diào),他明白我人生中所有的痛苦但從不拆穿,我知道他人生中所有的羞恥但從不輕視。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也許,鏡子中的人,就是那個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愛人。
可我也討厭鏡子中的自己。不夠漂亮,不夠聰明,不夠果斷,不夠自主,不夠勇敢,不夠自信,不夠堅強。
所以,連自我都無法與自己和解,又怎么能與其他人真正做朋友,真正談愛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