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曉,莫言不是被晨曦鳥啼喚醒的,而是被殿內(nèi)宮人們忙碌的腳步聲吵醒的。困倦朦朧的莫言揉了揉雙眼,迷茫地看著屋內(nèi)站成兩排的宮人,揉眼的同時牽動了昨夜被劉協(xié)劃破的傷口,不禁疼得柳眉微蹙。
昨夜莫言肚子餓得咕咕叫,劉協(xié)便吩咐玉娘準(zhǔn)備吃食,待其飽腹劉協(xié)只是手捧書卷不再言語,莫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床不敢輕易睡去,后因太過困倦終是合眼,睡意朦朧的她似是看到床前的人影,那人為她掩好錦被,等到她再次睜眼,只見一屋的宮人,不見劉協(xié)的身影。
看著眼前站成兩排的宮人,莫言渾身不自在,連忙揮手示意她們退下,只留春意一人侍奉左右。春意扶著莫言起身,當(dāng)她看見床上的“落紅”,立即欣喜下跪:“奴婢恭賀殿下!此乃‘椒房之喜’!殿下受寵承恩,必然會為陛下誕育皇子?!?p> 經(jīng)春意這一驚一乍,那些正要退下的宮人皆也聞聲下跪,不過是劉協(xié)劃破莫言的手臂取血僅僅在床上滴落些許,竟能唬弄這些宮人。原本莫言還沒想明白劉協(xié)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既然直言不會強人所難,何必再多此一舉?直到莫言看見屋內(nèi)所有人的臉上流露出了喜悅之情,這才頓時醒悟:縱使劉協(xié)大權(quán)旁落終歸是天子,莫言成了他的皇后,等同是囚禁在牢籠的鳳凰,若她再無陛下的寵愛,誰知宮中之人會如何看她?想到這兒,莫言心里頗為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莫言屏退宮人未久,春意為其更衣,心細的她發(fā)覺皇后神色有異便小聲喚道:“殿下?”
縱然春意動作輕柔,還是不慎觸碰到了莫言臂上的傷口,莫言忍痛低哼道:“啊呀!好疼!春意你輕些!”
春意見莫言如此,不由呆愣住,細聲細氣地問道:“奴婢是弄疼殿下了?”
莫言抬手看了看廣袖,好在無礙,否則還得尋個理由與春意解釋這傷如何而來,總不可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我昨夜未與陛下“圓房”,是他手執(zhí)鳳簪在我臂上取了血??梢韵胂?,她臉上是何神情。
莫言回以搖首:“無妨??焯嫖腋?。陛下……是去了何處?”
春意聽莫言提及天子,一邊為其更衣一邊低首回答:“天色未明,陛下便已起身去了朝堂,臨走時特意囑咐奴婢不必驚擾殿下。殿下身為皇后理應(yīng)親自為陛下更衣,可陛下不愿驚擾,足見陛下之寵?!弊蛉沾阂膺€為莫言的沖撞而懸心憂慮,今日之見終于令她松了一口氣。
天沒亮就去上朝,劉協(xié)該不會一夜沒合眼吧?倘若真是如此,劉協(xié)此番也算稱得上言出必行,可惜這般夙夜不懈又有何用呢?
春意為莫言穿上了皇后的常服,整衣過后,莫言遂坐于妝奩前①,睡眼惺忪地等著漫長繁瑣的梳妝。
不知過了多久,正當(dāng)莫言以為梳妝完畢得以舒活筋骨的時候,玉娘移步入室,俯身施禮?!暗钕拢F人與宋貴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時,還請殿下移步殿前?!?p> 昨夜劉協(xié)已將宮人玉娘指派給莫言,莫言曾將其視為救命恩人心中不勝感激,自她得知身體原主的身份,如今見了玉娘,莫言難免會對她心存芥蒂,更認(rèn)為劉協(xié)此舉頗有監(jiān)視之嫌,然而在這陌生的宮闈,玉娘已是她相熟之人了。
莫言姍姍移步來至殿前,春意與玉娘緊隨其后。等候多時的兩位貴人見到皇后的倩影,一同向其跪拜,莫言見狀回想起那些年追過的宮斗劇,輕咳一聲后煞有介事地模仿著后宮劇的皇后說道:“兩位妹妹快起身,不必多禮?!?p> 得了皇后允諾,兩位貴人遂盈盈起身答謝道:“謝殿下?!?p> 先前莫言還在宮中養(yǎng)傷的時候,便與貴人宋都十分相熟,還記得那日在宮苑,宋都還一心想要為她引見劉協(xié),未曾想過今日竟會以伏壽的身份與她再次相見。
站在宋都身旁的正是董貴人,那時莫言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今日一見方知何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②”,詩經(jīng)誠不我欺啊,細細瞧之,真真是個膚如凝脂,秋波盈盈的美人,難怪頗得天子盛寵。莫言曾有耳聞這位董貴人的傳言:大概是說這董貴人久享陛下之寵,但是生性嚴(yán)謹(jǐn)事事力求完美,日子一久,旁人只會認(rèn)為她是恃寵而驕,自是不及宋都深得人心。
董貴人……莫言隱約記得史書提及了這三字,能被史書提及的女子必然事出有因,即使莫言沒有了印象,想來這董貴人的結(jié)局應(yīng)與慘死在幽宮的伏壽相差無幾……
玉娘見莫言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董貴人,立刻輕扯她的衣袂。莫言恍然回神,尷尬一笑地請她們?nèi)胱?p> 莫言正襟危坐,盡可能地裝作一個雍容端莊的皇后在與皇帝的嬪妃噓寒問暖?!斑@位妹妹可是董貴人?能否告知我閨名?”
聞言,董貴人不卑不亢地柔聲回道:“殿下,妾身名琳?!?p> 琳,美玉也。出自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耳聞不如目見,眾人口中的驕縱貴人分明是個溫婉嫻雅的美人,至少在莫言的面前,絲毫不見寵妃的跋扈,琳之一字足以與董氏相配。
天真爛漫的宋都見莫言只顧著問候董琳,還以為對方早已忘了自己,急忙問道:“阿言姐姐!可還記得都兒?”
宋都失言,董琳蹙眉瞥了她一眼?!岸純?,不可如此失禮!”董琳說著便拉過宋都的手遂向皇后跪拜?!岸純阂粫r失言,還望殿下念其年幼不要苛責(zé)她?!?p> 不等宋都開口,莫言先發(fā)制人,起身扶起兩位貴人,笑著說道:“無妨。都兒生性爛漫,我怎會怪罪她?兩位妹妹在殿外等候多時,應(yīng)是未進膳食,不如與我一同進膳?”
宋都自然是欣然接受,董琳雖是不愿卻也頷首淺笑。若說宋都生性天真爛漫,不在意劉協(xié)是否寵愛那是合情合理,但是董琳深得天子盛寵,亦能平心靜氣地與其他嬪妃相處,該說她倆是“姐妹情深”,還是“另有隱情”?
或許是“腦補”太過,面對饌珍莫言并無食欲甚至惡心反酸,為了不讓身旁的春意、玉娘及兩位貴人發(fā)現(xiàn)異樣,她只好勉強吃了幾口,謊稱自己剛?cè)雽m還不太適應(yīng),一心以為是昨日車馬勞頓所致。
按照中國的農(nóng)歷來說,現(xiàn)在的八月已然入秋,又是入秋后第二月,古時稱之為仲秋。雖說入秋了,夏季的暑熱仍未消散,午后莫言本想小睡片刻,無奈受不住這使人燥熱的天氣,索性起身更衣攜同春意前往庖廚③,準(zhǔn)備做上一碗消暑的酸梅湯。
“殿下,此處我們不該來,還請殿下隨奴婢回椒房殿?!?p> 面對春意的阻攔,莫言忽然靈機一動,清瑩澄澈的雙眸閃過一瞬狡黠,故意裝作矜持不茍的模樣說道:“春意,陛下日理萬機,我身為皇后不能為他分憂,只好為君做羹湯。”
眼見春意猶豫不決,莫言繼而催促道:“好了,還不去尋藥丞?!?p> “是,奴婢這就去。”
待春意行禮離去,莫言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哪有什么心情去為劉協(xié)做羹湯,若不以此為由,春意只會在她耳旁不依不饒。
春意已被莫言支開,她又另請了玉娘去取冰鑒,庖廚的內(nèi)侍宮人無一不被她屏退,頃刻只余她一人。莫言環(huán)視著庖廚,好奇地東摸西看,畢竟要為皇帝嬪妃做飯,廚具香食料一應(yīng)俱全,在這兒煮上一鍋酸梅湯綽綽有余了。
因為很愛唱歌,所以莫言時刻謹(jǐn)記少吃辛辣生冷等刺激性較強的食物,辛辣還能勉強忍忍,盛夏難熬,從前為了解暑,阿姨經(jīng)常會為她熬煮清熱消暑的酸梅湯。今晨莫言又一次地惡心反酸,毫無食欲,突然想起了阿姨教她的酸梅湯,然而阿姨已不在她的身旁。
一想起家人,莫言悵然若失,直到春意拿著藥材回來,她終于回神了,于是撩起廣袖生火燒水,將烏梅、山楂、甘草、桂花、陳皮等藥材一一放入沸水之中,開始熬煮酸梅湯。
春意自幼服侍女公子,不曾見過她讀醫(yī)書,女公子何時懂得這些?既是為陛下做羹湯為何要用藥材?雖是滿腹狐疑,春意仍然堅信眼前的女子是伏壽。
沒有冰糖,莫言便用蜂蜜調(diào)和酸味。待一鍋酸梅湯熬煮完畢,庖廚飄散著陣陣清香,站在門外的一干人也被這陣香氣所吸引,一個個皆是探頭張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皇后在熬煮何物。
莫言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冒著熱氣的酸梅湯入口,雖然口感偏酸,沒有她記憶之中的味道,但眼下就地取材不敢奢求口感只求消暑解饞。
莫言喃喃自語道:“萬事俱備,只欠冰鑒?;蛟S冰鎮(zhèn)后口感會好上許多?”說著便親手起鍋盛湯,春意見此趕緊上前幫忙,唯恐她燙傷雙手。
轉(zhuǎn)眼間整整一鍋酸梅湯僅剩下四分之一,莫言迅速阻止春意,額間滿是薄汗的她莞爾一笑說道:“好了,剩余的便留給他們。”
他們?春意回首一看,本應(yīng)站于門外的內(nèi)侍宮人皆是向內(nèi)探頭張望,見了春意紛紛收回目光,慌忙站回原地。
莫言當(dāng)然知道他們不敢輕易飲用酸梅湯,于是湊至春意的耳邊教她如何做,隨后春意便依照其言走出庖廚說與眾人聽,眾人果真一一跪謝。
“殿下昨日入宮,今日便入庖廚,甚至假借陛下之名欺瞞旁人,奴婢擔(dān)憂此事會傳入陛下耳中……”
“正因初入宮闈不得人心,故而借用陛下之名賞賜眾人,若以我之名他們未必領(lǐng)情,即便陛下知曉我亦不懼,陛下向來仁厚怎會因此責(zé)備我?”
“殿下……”
“不必憂心。想來玉娘應(yīng)取了冰鑒在椒房殿等候你我了,得快些回去,莫讓她久候?!?p> “奴婢是想問殿下何為‘酸梅湯’?何時懂得‘湯藥’?”
“三言兩語說不明白!哪是什么‘湯藥’,明明是清熱消暑的飲料,就我這水平,能給你們煮出一鍋酸梅湯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日暮西斜。
椒房殿內(nèi),莫言與劉協(xié)對席而坐共同進食,在旁人眼中,帝后新婚,兩人如膠似漆??墒聦嵤悄匀缱槡?,食不下咽,她心心念念著留在冰鑒的最后一碗酸梅湯,其余皆送去了董琳、宋都兩位貴人的寢宮,又見玉娘、春意百般婉辭,莫言不愿為難她們,便想獨自飲用,哪知劉協(xié)竟不請自來。
劉協(xié)仿佛看穿了莫言的心事,遂放下手中的碗筷,凝視著她那雙清澈眼眸問道:“是膳食不合胃口?還是傷口作痛?”
當(dāng)莫言對上劉協(xié)清朗沉靜的雙目不禁微微一愣,宛如置身空谷溪澗,氤氳的輕云薄霧漸漸化為緋紅霞云染上莫言的臉頰,為了避開他的視線她只得低眸回道:“沒有,陛下多慮了?!闭媸悄膲夭婚_提哪壺,一想起昨夜被劉協(xié)劃破手臂取血,莫言不悅地緊蹙柳眉。
見劉協(xié)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莫言決定單刀直入?!翱瓤取菹率且羲藿贩康睿俊?p> “昨日大昏,今夜朕不留宿在皇后的椒房殿還能去何處?莫非是皇后不信昨日之言,不想讓朕留宿?”
莫言猛然搖首,一口否決。“當(dāng)然不是!我信陛下!”
“哦?既然不是,皇后又何出此言?”
莫言緊攥著衣袂,不知該如何作答?總不可能告訴劉協(xié)實情,陛下你快走,別妨礙我喝酸梅湯?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對,就是那句“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正當(dāng)莫言尋思該如何搪塞劉協(xié)的時候,春意為二人端來了一碗冒著寒氣的酸梅湯,俯身低言:“陛下,這是殿下特意為你熬煮的湯藥,殿下為其取名‘酸梅湯’,有‘清熱消暑’的功效。”
劉協(xié)單手接過酸梅湯,藥材的幽香瞬間沁入他的鼻端,即便此時心有疑慮,他仍然面不改色。“皇后有心了,你且退下。”
春意頷首行禮道:“是?!彼撇酵顺龅铋T的一瞬,莫言一眼瞥見了她臉上深藏功與名的笑容,真是千不該,萬不該自作聰明,告訴她要為劉協(xié)做羹湯,這下可好,到手的酸梅湯飛去了他的嘴邊。
劉協(xié)端著手中的酸梅湯,先是淺嘗一口,入口清涼酸甜,沒想到這些治病藥材竟被她熬煮成清熱消暑的酸梅湯,嘗到滋味的他仰頭一飲而盡,遂將空碗放置一旁,溫柔地說道:“仲秋夜寒風(fēng)涼,皇后不宜這般貪涼?!?p> 不宜這般貪涼?他這擺明了是話里有話,劉協(xié)明知這碗酸梅湯不是煮給他喝,還故意在莫言面前一飲而盡,是想氣人還是做戲?氣人,他有這么小心眼么?做戲,唯一的觀眾都被他請走了,演給誰看?他是何用意?
“陛下?”
“伏壽性情恬靜寡言,可你行事莽撞舉止怪異,伏壽自幼體弱多病,時常與湯藥相伴,想來她必是厭煩藥味,而你親自去庖廚熬煮‘酸梅湯’。人之言行非一朝一夕便能更改,假若你入宮另有所圖,不該謹(jǐn)言慎行,仿效‘伏壽’少言寡語?何以如此莽撞令人起疑?”
“陛下……你……”
“若非春意為朕送來‘酸梅湯’,你還想欺瞞朕多久?你究竟是何人?”
莫言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劉協(xié),本該由她捅破窗戶紙與他挑明事實,豈料這一碗仲秋酸梅湯已為她照明前路,可……柳暗花明來得這樣快,該將一切和盤托出么?心思縝密的劉協(xié)又能信自己幾分呢?這場穿越,若不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有誰會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
劉協(xié)看出莫言的為難,淡然一笑說道:“既是不愿,朕不勉強?!闭鹕?,莫言卻抓過劉協(xié)的衣袂,他回首相視,而她輕啟櫻唇……
注:
①妝奩(lián):原指女子梳妝打扮時所用的鏡匣。后泛指隨出嫁女子帶往男家的嫁妝。
②選自《詩經(jīng)》的《衛(wèi)風(fēng)·碩人》。
?、垅覐N:指廚房,肴饌,也指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