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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下

第八十五章 逃亡(中)

莫言,天下 冷幽然S 5806 2019-07-04 03:33:47

  宛城的郊野,此時與宛城不過百里之遙。

  莫言徹夜不眠,她馬不停蹄,星夜兼路,終在翌日卯時趕至宛城的郊野,只要過了宛城,便可直通許都。

  卯時的天空,深沉地不見星辰,破曉而半露微光?!榜{!”一聲高喊,莫言又是夾緊馬腹,揚鞭飛馳。這般的馬不停蹄,縱然是千里馬,也得稍歇片刻,喝上水吃上馬草。而莫言此時的坐騎,不是千里馬,更不是她的小白,而是她從濮陽買下的坐騎。莫言的騎術雖比以往漸進許多,但她一個女子,豈能與那戰(zhàn)場上廝殺,自幼習武之人相比?她的掌心早已被韁繩磨出血泡,比起疼痛與策馬的疲憊,她更有憂心許都皇宮內(nèi)的一切。

  三月正逢多雨的初春,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莫言的一身黛紫色①衣衫,被細雨打濕了。春寒料峭,又逢春雨,莫言迎著春風細雨苦苦支撐,她全身直寒顫。不知是馬兒一路不停歇,勞累所致,還是因為動物靈性,警惕著步步逼近的危險?馬兒竟緩緩停步,躊躇不前,即便莫言用力拉韁繩,狠狠揚鞭,它就是不肯奔騰而去。

  “你!真是沒用!”見它如此,莫言只得作罷,憤憤下馬。莫言剛走幾步,那馬兒便是回馬而去,莫言不顧綿綿春雨,她提起裙擺向著前方的宛城奔去。

  “唰”的一聲,流矢②從莫言耳旁倏地飛過,直射向奔騰而去的馬,伴隨著高昂的嘶吼,馬匹重重倒地。莫言不禁苦笑,她竟絲毫不知這四周的危險,早已是天羅地網(wǎng)等著她。

  莫言被華歆與其所領曹軍重重包圍,她被圍得密不透風,兵卒手中的火把直照得莫言一時睜不開眼。

  “來人,將這女子押回宮中?!比A歆話音剛落,得令的兵卒便是上前抓住莫言,不料被她躲開。莫言決意回許都的皇宮,她就沒想過會活著離開。莫言計算著時辰,她那三個孩子定被唐姬安全帶至瑯邪,瑯邪是伏氏一族的原籍,唐姬可借用伏氏一族,帶著三個孩子走水路徹底遠離曹魏之地。這一路看似是兇險,但其實是最安全的,劉協(xié)這番精細密謀,還是被莫言看出了端倪。

  莫言抬眼望向馬上的華歆,她從容而笑?!吧袝钅皇菗奈乙粋€女子會逃脫?我既來之,則安之?!?p>  春雨綿綿不斷,莫言回首看去,火光照耀下的郊野,她似乎看到了三個身高不一的人影。莫言的眼眸泛紅,雨淚交織,若非身處亂世,她與劉協(xié)本該陪伴著子女的成長,二人白首一生,子女安家立業(yè)……

  昨夜之戊時,鄴城的司馬府。

  “我說得話你可是記住了?”司馬懿站于長廊之上,而他的身前正是府中的侍女,更是他妾室伏夫人的貼身侍女。

  侍女頷首回應,她低頭道:“奴婢定依二公子之言,會守在夫人屋外。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奴婢都不會讓夫人走出屋子半步?!?p>  “我剛給她送去了安神湯,想來必是睡得安穩(wěn)了。她如今懷了你的骨肉,我自當會好好照顧她?!闭f話之人正是司馬懿的發(fā)妻,張春華。

  司馬懿聞言回首,侍女見張春華來了,俯身行禮后便走向了伏夫人的屋子。司馬懿走至張春華身前,輕聲說道:“夫人有心了。早些回屋吧,若師兒、昭兒醒來,見不到你,怕又是要哭鬧了?!?p>  “司馬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若被魏公得知你所做之事,我們的父親,你的兄弟們,我們的孩子,府中所有人……”張春華紅著雙眼看著司馬懿,雙手緊緊抓著司馬懿的手臂,她的臉龐上盡是擔憂之情。

  “春華,我如此行事正是為了府中所有人。三月的夜仍是寒冷,你快回屋,別受涼了。我這還有‘賓客’要見?!彼抉R懿輕輕拍著張春華的手,溫柔細語寬慰她。

  “司馬懿,這么多年了,我竟還是看不透你。我是你的妻,你有什么事不能與我說嗎?”張春華見司馬懿如此,她失望地松了手,低垂雙眸,兩行清淚無聲落下?!耙擦T,在你眼中,我遠不及妾室溫柔體貼,而我更不懂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睆埓喝A從不會示弱討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便不會再問,只是默然轉(zhuǎn)身。

  “二公子!不好了!曹將軍他……他……闖了進來,還打傷了我們司馬府的人,他說如果不……”侍從一臉驚慌,氣喘吁吁地跑至長廊上,他話還未說完,便被司馬懿打斷了?!跋氩坏健e客’這么快就上門了。我這就去見他?!彼抉R懿看著張春華離去的方向,未有駐留,便隨侍從而去……

  司馬府的柴房,屋門鎖閉。司馬懿手提燈籠,曹真緊隨其后,當曹真看到眼前的是司馬府的柴房時,他憤怒地抓著司馬懿的衣領,橫眉怒目,殺氣騰騰,仿若要殺了眼前之人。“司馬懿,你以下犯上,是何居心?子桓這般信任你,敬重你,你就如此回報他的?他若是有傷,我便要取了你性命?!焙夂鲩W,曹真手持長劍,鋒利的劍刃抵著司馬懿的脖頸。

  “將軍,懿絕不會傷害公子的,請將軍安心。公子不過是喝了安神湯,沉沉入睡了?!泵鎸Σ苷娴恼鹋?,司馬懿面不改容,略無懼怯。只見他低垂雙目,仍是往日的恭順謙卑,拱手行禮道:“將軍若不信懿,可進屋一看?!?p>  見司馬懿面不改容,曹真心中的憤怒與疑慮這才減退了些,他收起長劍,奪過司馬懿手中的燈籠,喝道:“還不快開門!”

  司馬懿下鑰推開屋門,柴房未點燈燭,幽暗無光。曹真率先踏入柴房,借著燈籠的火光,于滿屋的柴禾中打量,當他看見熟悉的身影時,便大步上前,試圖搖晃沉睡的曹丕?!白踊?!子桓?醒醒!”

  曹丕雖是喝下了使人昏睡的安神湯,比起常日而言,更為沉沉而寐??蛇@曹真畢竟是武將,他即便是因昏睡之人是曹丕而不用猛力,他這力道也足夠喚醒曹丕的。曹丕渾噩而醒,憑著微弱的燈火,他認出身旁之人正是曹真?!白拥??我這是在何處?”

  “公子是在司馬府的柴房?!彼抉R懿俯身作揖,他的回話不徐不疾。曹丕昏睡而鎖于司馬府的柴房,這一切仿若與他毫無干系,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人。

  曹丕掙扎著起身,那雙幽深的眼眸逐漸恢復清明,他看著行禮的司馬懿,昏睡之前的記憶他記得很清楚……自司馬懿出仕,視其良師,更是心腹幕僚,可他今日此舉,卻讓曹丕滿腔怒火,難以平息,他的雙手緊緊地握拳,骨節(jié)發(fā)出清脆聲響。

  曹真看著二人,竟是說不出的奇詭,他雖不喜司馬懿,但畢竟是曹丕看中的人,而司馬懿素來恭順謙卑,又一心向著曹丕,這幾年為曹丕也是盡心盡力,出謀劃策了,他仔細一想,司馬懿如此是否別有隱情?

  “五官中郎將,你只要踏出半步,就已經(jīng)輸了。往后平原侯就是魏公選定的承繼之人,而我等追隨于你者,是生是死,自是掌握在他人手中。上至五官中郎將的妻妾幼子,下至我等至親。自古至今,成王敗寇,亙古不變?!彼抉R懿一揮衣袖,跪伏于地,他所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懿至今記得公子昔日的書信,公子滿腔抱負,與懿暢談天下,字字情真意切,令懿感激涕零,心悅誠服。懿出仕正是為了公子,而今公子要為了一個女子……”

  “司馬懿,你夠了!你不要再說了!”曹丕怒吼著打斷了司馬懿,一旁沉默的曹真,也從未見過如此不受控的曹丕,暴跳如雷的模樣像極了一只受困的猛獸。曹丕奪過曹真的長劍,拔劍劃向司馬懿身上的絳紫色衣衫,衣衫被長劍劃破,劃出一道隱隱血痕。“她若沒有嫁入宮中,便不會如此下場……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先生以為我會再錯一次嗎?先生這道傷,是我還于你的。竟以下犯上,將我關入柴房?!辈茇дf罷,將長劍丟向曹真,奪門而出。

  屋外皓月當空,烏云遮掩,不見星辰,更是無人可見曹丕心中之痛,幼時失去母親,而今他又失去了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子……十余年了,曹丕始終放不下她,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恨那奪走她的劉協(xié),身為天子,竟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而他卻連保護她的資格都沒有。

  昨夜之亥時,鄴城的郊野。

  明月皎潔,濃密的烏云遮掩了星辰,蒼茫的郊野,風聲瑟瑟,劉承騎著馬兒焦灼等待,他不知那人是否會前來相助,此人終究是魏公曹操之子。

  當劉承聽見莫言與唐姬的對話后,他便是決意護她周全,生為人子,焉能見自己的母親去許都,去送死?劉承雖然只有十二歲,但他能明白父母之間的感情,二人更是愛子情深,他們誰都不愿深愛的人身陷囹圄,命懸一線。早在出宮前夕,劉承得知前往瑯邪拜祭外祖父之事,他就察覺到這其中的端倪,為了不讓父母擔憂,他只得偷偷看著地圖熟悉地形,甚至是曹操的腹地鄴城,他都熟記于心。

  劉承知道莫言不會輕易改變決定,所以他沒有阻攔她,只是給唐姬留了書信,求她好好照顧一雙弟妹。劉承七歲那年,便隨外祖父伏完習武,騎射、劍術,他無所不通,雖不能與在外征戰(zhàn)的將領相比,但這般年紀的他,已是難得。劉承沒有選擇一路跟隨,他反其道而行之,擇了捷徑,直奔鄴城。莫言曾與劉承說過:“我與曹操之子曹植相識于年少,在他人看來,他是個才高八斗的詩人,可在我眼中,他更是個率性坦蕩的真君子,你與弟弟、妹妹若有了危險,定要去找他。他一定會幫你們的?!眲⒊杏涀×诉@句話,甚至是他找到曹植時,將這句話一字不差地說與曹植聽,曹植聞言便是一笑,道:“真想不到她會如此說我。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為了母親,鋌而走險奔至鄴城。你到鄴城以外的郊野等我,我即刻便來?!?p>  正在劉承苦等,不知所措之時……他忽聞馬蹄聲,借著皎潔明月,劉承依稀看見曹植身騎駿馬馳騁而來,隨后的還有數(shù)十個親兵。

  “子建叔之恩,承一生難忘!子建叔,請受我一拜?!眲⒊邢蛑苤残卸Y,他正欲下馬時,曹植及時出言阻攔了他?!安槐鼐心噙@些了。你且聽好,我會帶著親兵去救你母親。你可識得去小沛的路?”

  劉承點了點頭,曹植又言:“你前去小沛,就在小沛等你母親。你母親,我自是了解她心性的,我只說是我的人在小沛接應她,我絕不提及你。我之身份,定不能一路護送你母親至小沛,但我會救你母親于水火,讓她脫離危險。你此去要萬分謹慎!”曹植看著眼前的少年,油然欽佩,不禁拱手行禮。雖是孩童,卻是超乎年齡的冷靜,他思慮徇通,恐怕連尋常男子都未能如此周全。而他這般年紀,更是騎術了得。劉承的一雙眼眸與莫言極為相似,澄澈明凈,仿若星辰??沙四请p眼眸,他的面容與夫婦二人并無相似之處了,事態(tài)迫切,曹植沒有閑情再去端詳劉承的面容。

  “駕!”曹植帶著親兵向著許都而去,策馬揚鞭,沙塵滾滾。劉承緊緊握著韁繩,望著他們策馬離去,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聲高喊:“駕!”揚鞭飛馳,前往小沛。

  辰時,許都外城。陰霾遮日,淫雨霏霏。刀光劍影,混亂廝殺。

  莫言在宛城的郊野處,遇上追捕而來的華歆與曹軍,決心回許都的她任由他們押回許都皇宮。一路陰霾淫雨,當行至許都外城時,曹軍卻中了埋伏。綿綿春雨使得外城之路泥濘濕滑,而尚書令華歆為了追捕莫言,已派出了不少曹軍,他身邊只攜了少數(shù)精兵,其數(shù)于對方而論,本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這埋伏來得太突然,精兵們竟落了下風。

  莫言迎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泥濘與鮮血濺落在她臉龐與衣衫上,她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刀光劍影,混亂廝殺,她執(zhí)意回許都,又引致他人死于非命嗎?

  “我就沒見過你這般一心求死的人?!睆P殺之中,有一身影突破重圍,他身騎駿馬,將莫言抓上馬,率先沖出廝殺,莫言驚詫地回望他。“是你?你怎么來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他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眸。他的聲音,聽著耳熟,而他的眼眸,自是不會認錯的,救她的人正是曹植。

  “你可別這么看著我,若是讓陛下知道了,我這是要沒命了。你好好坐穩(wěn)了。駕!”曹植低聲而語,一手緊抓韁繩,另一手護著莫言。不顧莫言地掙扎,曹植將她強行帶離許都,往鄴城方向而去。

  ……

  一個半時辰后,雨水早已停歇,根本不見曹軍的蹤影。溪水潺潺,春風拂面,飲馬于岸。

  “我要回許都?!蹦缘哪请p清澈眼眸泛著紅,她執(zhí)拗地牽過曹植的坐騎,先前被韁繩磨出血泡的手,纏上了曹植用以蒙面的黑布。曹植伸手阻攔了她,斂容而道:“我以身試險救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再回許都的!”

  “誰讓你救我了?曹植,我即使是走是爬,我也要回許都!”莫言用力推開曹植,為此牽動了手上的傷,她疼得緊緊皺眉。

  “就你這雙手,怕是還未到許都,便是要廢了。再者,那是我的坐騎,我不讓它走它還能跟你走了不成?”縱然是面臨險峻以及眼前之人的執(zhí)意,曹植說話還是一如以往的率性坦蕩,當然他亦是流露出了對她的擔憂。

  “子建!你快回鄴城吧!若是被追兵發(fā)現(xiàn)了,那你……”對于曹植的出現(xiàn),莫言既是心懷感激,更是憂心于他,若被他人得知救她之人正是曹植,那對曹植而言,世子之爭是極為不利的。

  “你一心求死,倒是擔心我了?我且問你,陛下密謀周折,才將你送出宮,你卻要回許都送死,你心中可曾想過陛下?陛下寧可落個昏庸無能之名,也要傾盡全力保護你。莫言,我與你雖談不上深交,但你性情直率,更是一個倔強的女子,連我都對你有幾分欽佩。我不相信你沒想過回宮的后果,可你到底是為了什么如此執(zhí)拗,執(zhí)意回許都?”曹植想起莫言曾經(jīng)為她的孩子而請求于他,他決意直言挑明軟肋?!澳阍鵀榱四暧椎暮⒆佣笪?,可如今的你是忘記了你的孩子們了?”

  “那是我生下來的骨肉!我怎么可能會忘?若不是身處亂世,我何嘗不想與夫君相守,陪伴在孩子們的身邊,看他們長大成人。可是這一切都太難了!我已經(jīng)親眼看著他人為此犧牲了,我不能如此自私!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而斷送他人性命!他為何不問我一句話?他以為我與孩子們在一起,就不會痛苦了嗎?從此天各一方,不能相問……”莫言悲痛地哭訴著,熱淚滾滾而下。

  “阿言,你見過這世上有何人是諸事如愿的?不過是身負枷鎖,舉步維艱。而你站于此,正是因他人的無悔無怨換來的。既是無悔無怨,又何談犧牲?若你回頭而止步,那才是他們真正的犧牲!阿言,你遠離許都,遠離皇宮,你能活著,就是那些人都活著。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③。既如此,與其患失,不如珍重其得。你與陛下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④,天各一方又如何?總比……”曹植的嘴角微微上揚,他笑得苦澀沉悶,恩愛兩不疑?一朝帝后被迫分離,可是又有多少夫婦能做到如此呢?愛之憂之,不怨不悔。

  曹植的苦笑稍縱即逝,為了能勸說莫言,曹植只得說了謊,他說道:“陛下知道你會再回許都,所以寫了密信告知我,讓我來救你,護你一程?!?p>  霎時沉默,二人竟是無言。半晌,莫言最終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龐,望著曹植說道:“好,我不回許都。為了活下去,為了伯和,更為了孩子們。”莫言轉(zhuǎn)過身,用纏手的黑布拭去臉上的淚水?!拔揖共恢氵@個‘詩人’還是個‘說客’。還記得那時你曾與我說的‘隨遇而安’嗎?他正是我的‘一生所安’。”

  注:

 ?、禀熳仙褐傅氖巧钭仙?。

 ?、诹魇福阂馑际侵竵y飛的或無端飛來的箭。該詞語在《禮記·檀弓上》和《孔氏談苑·狄青為名將》等文獻均有記載。

 ?、圻x自成語白駒過隙的出處——《莊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p> ?、苓x自西漢詩人蘇武的《留別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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