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囚禁

　　黃初元年十二月的一日，洛陽接連幾日大雪紛飛，風(fēng)雪過后的皇宮銀裝素裹。如今魏國的皇帝——曹丕，早朝結(jié)束后，便至嘉福殿換下身上所穿的袞冕，換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后獨(dú)自一人去往一處荒廢宮室，它是東漢帝王的宮室，曾經(jīng)它那般金碧輝煌，極盡華麗莊嚴(yán)，而今卻變成了荒廢的宮室，囚禁著東漢王國的最后一位帝君——如今的“山陽公”劉協(xié)。曹丕受禪之后，封其為山陽公，而本應(yīng)去往封地山陽郡的劉協(xié)卻被如今的帝王囚禁于洛陽皇宮之中，而魏國的諸侯、滿朝文臣武將，竟是無人知曉。

　　宮室前只有一人駐守而立，那是曹丕最為信任的親信，他受命于此看守宮室，不讓任何人接近此處荒廢宮室。“何人！”當(dāng)男子聽見了逐漸逼近的腳步聲后，立刻拔刀而舉，警惕宮室的四周。

　　“是朕?！辈茇膶m室屋檐的陰影處踱步而出，走至男子身前，男子一看來人正是皇帝，急忙收刀行禮，道：“臣見過陛下?！?p>　　“他是死是活？”曹丕抬眼看著眼前緊閉的殿門冷聲問道。“回陛下，此人還活著。他被關(guān)入宮室已有一月有余，這天又是刺骨的寒冷，雖是每日送食……但他……”自男子受命于此看守宮室后，便是見那人一直帶著面具，故是無從得知其面容與身份。時(shí)日一多，男子心中更是隱隱揣度對方的身份……他自知自己無權(quán)過問皇帝行事，但這宮室內(nèi)的人，畢竟是……這若讓旁人得知，或是讓史官知曉，這……一想到這些，男子不免有些面露難色，言語支吾。

　　曹丕聞言突然側(cè)首看去，那雙幽深眼眸落于男子身上，沉聲道：“朕只問你，他是死是活。你在朕身邊多年，向來是不會多言的，今日莫非是想替他求情不成？”

　　“臣不敢！”男子立即磕首而言，為己辯白?！俺甲冯S陛下多年，一直深受陛下厚恩，而臣更是此生誓死效忠，絕無二心！臣……并未想為其求情，而是……為了陛下啊！他如今身體羸弱不堪，雙腿生瘡，已是不能站立，若再將他囚禁于此，只怕是……對陛下不利??！”

　　曹丕一時(shí)難掩心中的憤恨與多年的嫉妒，他怒道：“朕何時(shí)說過要讓他‘死’？羸弱不堪？雙腿生瘡？那就讓他好好服藥直至康復(fù)。朕就是要他一生囚禁于此，朕不會讓他死得如此‘痛快’的，朕定要留他性命來慢慢折磨。至于其他的，你不必?fù)?dān)憂，此處宮室除了你與朕，不會再有旁人而知，你只需替朕守著宮室便可。”

　　“臣……知錯(cuò)！臣定依陛下之言看守宮室！若有人擅闖，必殺！”眼見天子勃然大怒，男子慌忙向其磕首，雖是滿腹疑問，卻只能選擇一口咽下，既然皇帝開口說要留那人性命，他便也不該再多說什么了。男子隨后起身下鑰推開沉重的殿門。

　　曹丕緩緩步入殿門，久無人住的荒廢宮室，又囚禁著人，密閉的宮室內(nèi)彌漫著令人難忍的惡臭，更甚是催人作嘔，但曹丕多年征戰(zhàn)沙場，血肉白骨他見過的還少嗎？尸身的血腥腐臭他都能忍受，更何況還是這荒廢的宮室。

　　洛陽接連幾日大雪紛飛，今日清晨才停了風(fēng)雪，天空終一露微光，可那點(diǎn)冬日之溫卻不能進(jìn)入這宮室內(nèi)。幽暗的宮室只有一處炭火在微弱地燃燒著，那點(diǎn)炭火根本抵擋不住冰涼刺骨的嚴(yán)寒，炭火旁的男子帶著面具遮掩了面容，只見他長發(fā)披散，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他坐在炭火旁凍得全身寒顫，微弱的炭火是他僅有的御寒取暖的方法，他的身后還有兩條長長的鎖鏈，冰冷的鎖鏈?zhǔn)`著他的腳踝，而他被囚禁于此一月有余，失去自由的他又難抵洛陽的寒冷，雙腿早已是生了凍瘡，每日都被疼痛與嚴(yán)寒折磨，他如今是難以站立了。

　　曹丕走至男子身前，他一腳踢去了宮室內(nèi)唯一的炭火，微弱的炭火徹底湮滅?！霸潜菹聛砹??！蹦凶佣嗳瘴丛f話，其聲不免低沉沙啞，他輕輕拿去臉上的面具，露出了他真正的面容。曾經(jīng)他那般清雋，年少時(shí)是個(gè)豐神俊朗，氣宇軒昂之人，更是那卓然獨(dú)立的天子，而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霜發(fā)生，髭須亂，蓬頭垢面……

　　“山陽公?！辈茇焓肿ミ^劉協(xié)的衣領(lǐng)將其拽起，而劉協(xié)見此不過是一聲輕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曹丕怒不可遏地說道：“你以為自己仍是東漢天子？見到朕還不行禮！”

　　“呵呵?！眲f(xié)又是一聲輕笑，他笑看曹丕，說道：“陛下將我囚禁于此一月之余，多日不曾露面，今日來此……難道只是來見我向你行禮么？”

　　“劉協(xié)！你一為階下囚，二是親手將漢室的江山拱手相讓，你如今還有何資格與朕狂妄？東漢的江山徹底斷送在你手中，而你身為天子，卻連你的皇后，你的發(fā)妻！都不能保護(hù)！讓她……”念及莫言“墜崖而亡”，曹丕心痛，更是憤恨，他數(shù)年所思所念終是她一人，她多年前沒能留在他身邊，而她入宮為后卻得此下場，她當(dāng)年所嫁之人若是他，而不是這懦弱無能的傀儡皇帝，她便能永遠(yuǎn)的留在他身邊……曹丕赤紅著雙眼，將劉協(xié)重重推至在地，猛力掐著劉協(xié)的脖頸?！八松龅米铄e(cuò)的一件事，就是嫁入宮中！劉協(xié)，朕要你永生囚禁于此，日后會慢慢折磨你的，阿言……當(dāng)年若是留在朕的身邊，她便不會死！是你懦弱無能！是你斷送漢室江山！更是沒能保護(hù)她！”

　　“呵……呵……”劉協(xié)蒼白的面容瞬間漲紅，難以呼吸的他仍是從口中擠出一聲冷笑，曹丕的暴怒與他的漠視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安茇А@江山……是劉家……還是……你曹家……又有何……區(qū)別？我能拱手……相讓……你曹家……子孫一樣……會……相讓。這天下……不會……永遠(yuǎn)……是你……曹家的。呵……呵……所謂……帝王……不過是……‘孤家寡人’……而你……從我……手中……接過……帝位，你……曹丕……始終……是篡漢為帝……你……將會……受盡……天下人……的……口誅……筆伐！”

　　“你！”觸及逆鱗的曹丕，一時(shí)盛怒的他又是使出全力將劉協(xié)從地上拽起，抓著劉協(xié)的肩膀迫使他跪下。本就是生了凍瘡的雙腿，疼痛難忍的劉協(xié)早已是不能站立，眼下又被曹丕強(qiáng)迫跪首，劉協(xié)被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他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鞍?！”

　　見昔日的東漢天子凄慘落魄至此，所謂“成王敗寇”，不過如此，而曹丕則以“勝者”姿態(tài)俯視劉協(xié)。曹丕蹲身抓過劉協(xié)的衣領(lǐng)與之對視，他強(qiáng)忍心中的怒意，不禁譏笑道：“山陽公，你以為與朕狂言幾句就能改變你失去江山的事實(shí)？呵呵，漢室有你這樣的皇帝，真是可悲啊！劉協(xié)，你且留著這條性命來好好看看朕的江山吧?！辈茇лp蔑地看著一臉痛苦的劉協(xié)，他又伸出手拍著對方的臉，在其耳邊說道：“她曾對朕說，說你是明君，說嫁于你是她的福分?？赡阕詈笫侨绾未模烤故怯芍恕畯U后’、追捕她！阿言的死，就算是殺你個(gè)千刀萬剮，也難消朕心中之恨！朕留你性命，就是要慢慢折磨你，讓你嘗盡無盡的‘悔恨’！”說罷，曹丕最終松手放了劉協(xié)，他輕拍身上的衣衫，看著倒地不起的劉協(xié)，不過一聲冷笑，便是打算轉(zhuǎn)身離開宮室。

　　“曹丕，你為了心中想要的一切，早已變得殘酷殺戮，不惜任何陰譎詭道，甚至是同室操戈，手足相爭，更是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放過！曹丕，你定會因心魔而死，活不過十年的！哈哈哈哈……你說要將我囚禁于此慢慢折磨，我且要看看，是你先因心魔而死，還是我受盡折磨而死？我若死了，那我便可與阿言共赴黃泉，生死不離！而你篡漢為帝，不過是落個(gè)‘眾叛親離’、‘孤家寡人’、‘口誅筆伐’的下場！哈哈哈哈……”即使劉協(xié)備受疼痛的折磨，他仍是強(qiáng)撐著身體，顫巍巍地起身，他狂笑地說著對曹丕的詛咒。

　　聞言，曹丕猛然回身，他迅猛地抓過劉協(xié)的衣領(lǐng)，幽深的眼眸再一次瞪得赤紅，他怒道：“什么‘親生骨肉’？你瘋了！”

　　“建安十七年的三月三日，本該是承兒的十二歲生辰。承兒聰穎過人，是個(gè)孝順又善良的孩子，向來謙卑有禮，又善于洞悉人心，自幼讀書習(xí)字，后又隨外祖父習(xí)武，騎射、劍術(shù)，他無所不通。承兒雖非我骨肉，但我一直視如己出，當(dāng)做自己的孩兒來疼愛之?？蛇@個(gè)孩子卻只活了十二歲！他為了保護(hù)母親，竟與曹軍廝殺，替他母親殺出一條血路。而你曹丕！為了心中所欲，為了世子之位，竟是不惜一切派兵追殺阿言！若非子建相助，你是不是要親手將阿言送至你父親面前？而你更是算定了子建會救她，甚至是擅闖‘司馬門’。阿言墜崖、射殺承兒，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親手殺了承兒，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劉協(xié)抓著曹丕的手臂，曾經(jīng)目光清朗，眼底總有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的他，如今只有怒意與痛恨！痛失愛子的劉協(xié)將所有的一切全盤托出，他雖不能親手殺曹丕以解殺子之仇，但他要讓曹丕記住，是其親手射殺親生骨肉，而曹丕往后的余生更是在心魔之中度過。

　　劉協(xié)所言字字誅心，曹丕頓時(shí)如五雷轟頂，他憶起那孩子的模樣，一雙澄澈明凈，仿若星辰的眼眸，與他母親莫言一般好看，而他沖鋒陷陣的模樣更是像極了曹丕年少出征時(shí)——不畏他人，冷靜敏捷。當(dāng)曹丕親眼看著那孩子倒下，那時(shí)曹丕的心仿佛失去了跳動，四周霎時(shí)沉寂，他一時(shí)聽不見任何聲音。曹丕想不到的是建安四年的那一夜纏綿，竟是讓莫言懷了他的骨肉，而他更是在多年后，親手射殺了自己的骨肉！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朕怎會殺自己的骨肉？他怎會是朕的骨肉？這不可能！”曹丕極力否決劉協(xié)親口說出的“事實(shí)”，他一時(shí)瘋狂地?fù)u首，失神的曹丕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雙手禁不住的顫抖。“是朕殺死了劉承，殺死了與阿言的骨肉?！?p>　　“是你殺了承兒，是你親手射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曹丕，你的帝位，你的雙手，皆是沾染了自己親生骨肉的鮮血！曹丕，你此后的余生都要在心魔之中度過！你活不過十年的！你將會受盡天下人的口誅筆伐！你雖是得之天下，卻也失去了更多！”

　　劉協(xié)的聲音仿佛還在曹丕耳邊回蕩，曹丕不知是如何回到嘉福殿的，他將自己關(guān)于殿內(nèi)，屏退了所有的內(nèi)侍宮人。

　　“郭貴嬪①，陛下他……”嘉福殿外的內(nèi)侍見是郭照來了，他慌忙俯身行禮，正不知該如何回話時(shí)，殿內(nèi)傳出刺耳如錐的破碎之聲。

　　心憂曹丕的郭照，率先踏入殿內(nèi)，只見曹丕喝得爛醉如泥，他還打碎了手邊的酒壺，酒壺的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手上的鮮血緩緩滴落在地，他的身旁還有不少飲盡的酒壺。

　　“陛下！你怎喝成如此？陛下，妾身這就扶你起身?！惫漳贸鲭S身攜帶的手絹，她小心地替曹丕包扎了傷口。

　　郭照正想扶著曹丕起身時(shí)，曹丕卻將她緊緊地?cái)埲霊阎校吐暷剜骸鞍⒀?，不要離開我。”

　　郭照先是微微一愣，后悄然落淚，她依偎在曹丕的懷中，伸手輕輕撫摸著曹丕的面容?！白踊?，我一直都在。我不會離開你的?！?p>　　曹丕登上帝位后，冊封郭照為貴嬪，位次皇后，后宮之中，她最為恩寵，可只有郭照自己知道，她不過是曹丕心中之人的“替代”。數(shù)年過去，郭照仍是無法取代曹丕心中之人。

　　注：

　　①貴嬪：是中國古代皇帝后宮妃嬪的最高位號之一，僅存在于兩晉南北朝、隋朝。貴嬪一號始于曹丕封其皇后郭女王為貴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