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周恪己和我說明了情況,他今天的種種反常也就有了解釋——三皇子的舉動乍一看是陰謀算計,實際上卻暴露其色厲內(nèi)荏的本性,這反而激勵了周恪己,讓他那幾乎被冷宮蹉跎的志氣忽而又仿佛遇到了一絲陽光得以復(fù)活起來。
雖然眼下這還是一種渺茫的可能,但是一旦存了這種可能,仿佛也得了些許希望。
如果能抓住這個機(jī)會,難保不能救周恪己出冷宮,一想到這種可能,我也跟著高興起來。
周恪法和唐云忠在周恪法那個不大的寢宮里討論兵書,兩個人推得你來我往不亦樂乎。我進(jìn)去的時候兩人正要吵起來:“你這三千人怎么過的江?兩岸都是平原,若要走山路繞道,夜里幾個時辰怎么夠!”
“怎么不夠?是殿下沒有注意水流寬度吧?上游此處水流雖略湍急,但是寬度遠(yuǎn)遠(yuǎn)窄于下游平原地帶,我這些人只要過了江,便可潛伏于山坡上草木豐茂處,等第二天入夜聯(lián)合渡江大部隊偷襲你的營寨?!?p> 我看他們還在吵,焦心早上的事情,也顧不上僭越,跟著六皇子一個近侍小跑到臺階前的地鋪處,我特地又往前走了幾步找了個跪著不疼的地方淺淺一跪:“臣女參見六殿下,參見小將軍?!?p> 六皇子被唐云忠那個飛渡的先鋒部隊氣得不輕,只斜了我一眼,看我神態(tài)如常,直接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又鎖著眉頭去研究怎么才能阻攔三千人,只留了個側(cè)臉給我。倒是唐云忠還算友善,轉(zhuǎn)頭看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我說:“你跪那地方有白石灰,沾鼻子上了?!?p> 這倆人沒一個有緊張感,我深覺漢室危矣。
我跟貓撓臉一樣用袖子囫圇擦了擦鼻尖,按捺住情緒朝兩人一拜:“周恪己大人冬衣過少,最近只能裹著被子取暖。大人特命令我來請六殿下看在往日情誼上贈幾件冬衣熬過冬天。”
周恪法這人做事還算謹(jǐn)慎,身邊侍從往往也就帶著四五人,但是具為信任之人,他在自己宮里說話行動也就放肆不少,聽聞我說這話立即轉(zhuǎn)過頭,表情帶著幾分驚訝幾分憂心:“大哥衣服不夠?”
這下總算把六殿下的人喚回來了,就是神還走著呢,反應(yīng)也慢。
我挺無奈的,拱手一拜:“是啊,大人衣著單薄,制衣閣也不批新衣服,臣女沒有辦法才想著來六殿下這里討幾件舊衣?!?p> “啊……”周恪法愣了好一會,這才回過神來,擺出一副鄙夷的姿態(tài),“既然,既然如此,念在罪人周恪己曾經(jīng)是本王的兄長,本王就去送幾件衣服給他吧。云忠,你在此等我片刻?!?p> 唐云忠一邊收拾案幾上的兵書一邊篤定地看向我:“我當(dāng)然跟你去,我想大哥可能還是挺想我的。對吧,許姑姑?”
我連連點頭,六殿下的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間狐疑地轉(zhuǎn)了一圈,不過好在沒有說話,只吩咐底下人趕緊找?guī)准f衣服準(zhǔn)備帶到溫賢閣去。
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周恪己已經(jīng)煮了一壺茶,內(nèi)室里飄著一股淡淡的茶香。周恪己一邊拿扇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火,頭上自己綁了一個略有點狼狽的發(fā)髻,額前掛下幾縷碎發(fā),頗有些山野隱士的做派。他最近精神恢復(fù)不少,心態(tài)好到我都替他贊嘆,不僅開始正常飲食努力恢復(fù)身體,還學(xué)著分擔(dān)不少瑣事,幫著我減輕負(fù)擔(dān)。原先宮苑里面伺候他的人不談上百也有幾十,眼下只剩下我一個人,許多事情一旦顧不上周恪己也就學(xué)著自己來,比如怎么點炭爐,怎么梳頭發(fā),怎么灑掃屋內(nèi)。
我仿佛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復(fù)活,那一日我看到周恪己在修剪自己的頭發(fā),修剪頭發(fā)不是小事,他只敢隨便打理,頭發(fā)中間那一截是灰白如雜草一般,但是再新長出來的居然又是烏黑的顏色了,他坐在塌邊盤發(fā)束冠的模樣不由得讓我想起曾經(jīng)有個算命先生說起的卦象——潛龍在淵。
“六弟,云忠,你們來了啊?!敝茔〖阂娢覀冐硪黄鸹貋恚阏泻粑覀冏谒吷?,又用三個大小形制不一的茶盞分別給我們倒了一杯茶。
他引著我我坐在靠近床頭的位置,又遞給我一杯茶,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我手邊有一個床頭時常擺放的小柜子,我手要是燙著了就能把茶盞先放在柜子上。
我一陣心跳,本想著這事情大約無人在意,就悄悄自己竊喜而已,卻不想六皇子探頭看了看我這邊,很有些憤憤不平地灌了一口茶水:“皇兄好偏心!怎么只讓姑姑那邊有個地方放東西的?!?p> 經(jīng)過這些天我也摸清楚了,大抵是長兄如父,六皇子在和兄長的相處中時不時能暴露出幾分小孩子爭寵的醋性,大概這也是他日常看我有些不爽的原因之一。我本以為周恪己不會回答,卻沒想周恪己抬眼頗有點促狹地看了六皇子一樣,用眼神似乎就已經(jīng)譴責(zé)了他還是小孩子脾氣:“姑姑是女子,手指纖弱,你們倆常年騎馬打仗還怕一杯茶水么?”
六皇子蔫了,郁悶地不說話,我偷偷朝他齜牙咧嘴,暗搓搓地發(fā)泄脾氣。
周恪己坐在我們身邊,順便打斷了我和周恪法的眼神戰(zhàn):“我特地拜托許姑姑去喊兩位弟弟,確有一事要與兩位商量?!?p> ·
“三哥,如今倒沖著我來了?眼下皇兄你身陷囹圄,他還嫌不夠,要把我也牽扯進(jìn)去么?”周恪法聽完后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很傷感地?fù)u搖頭,“……走到這一步,有什么好處呢?”
唐云忠也有些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德行有缺,再難信人……三殿下這么多年將自己的品性走歪了,于是視野也就狹窄了?!?p> 周恪己似乎不愿多談這個問題,勉力笑了笑:“三弟如何想的,倒也不甚重要。不過眼下無論形勢發(fā)生何種變化,對于已經(jīng)身處谷底的在下來說都是契機(jī)?!彼f著,忽然站起來,拱手朝周恪法和唐云忠行一個大禮。
兩人皆是一驚,慌忙站起身,唐云忠更是直接跪在地上,仰頭看向周恪己:“殿下這是做什么?”
周恪己扶住兩人,目光依舊是那么溫和,卻帶上了一種鮮明的堅韌:“我之前混混沌沌了好一段時間,多虧兩位六弟和云忠在旁鼓勵,加上許姑姑悉心照顧,才能茍延殘喘至今。如今我久居這冷宮中,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人未到死,其志不可更改。我既然發(fā)愿望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便應(yīng)當(dāng)竭盡全力而為之。為保全名節(jié)舍身求死,只能徒留虛名,非君子之行。三弟與父皇均重世家而輕民生,如此下去,世家越發(fā)壯大,民生更加凋敝,三朝則衰五代則滅,屆時民不聊生,天下只會說我們周氏自取滅亡。恪己雖無有百年之壽,亦不愿見百年后天下真如恪己所料,故召恪法云忠來此商議,縱使當(dāng)真落得人頭落地的下場,總好過枉博得幾聲同情與唏噓。”
“云忠,恪法,我……”他忽然望向我,目光中帶著火一般的情感,“我,知天下易主已成定局,卻不愿把黎民蒼生拱手讓給無德之人!你們可愿助我否?”
唐云忠和周恪法驚疑之下對視一眼,倒是唐云忠先反應(yīng)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恪己哥!你,你愿意重新去爭奪太子之位?”
周恪法即刻反應(yīng)過來,跟著跪下來,居然一時都沒說出話,眼眶便紅了起來。
周恪己扶著二人,輕輕搖搖頭:“不,我不是重新要去爭太子。太子由父皇選出,自然是合父皇心意者當(dāng)之,父皇起勢于世家扶植,便希望太子也能和世家大族各行方便。在父皇手下做太子,非外厲內(nèi)荏之人不可當(dāng)之——自我知自己難袖手旁觀天下之難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父皇的好兒子?!?p> “……”
別說周恪法和唐云忠,我都被這話的內(nèi)中含義嚇到了,差一點沒有端穩(wěn)手里的茶盞。周恪己乖順端莊了二十年,重獲新生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了一個哪怕只有我們仨在,都沒人敢接茬的計劃。周恪法下意識有幾分忌憚地看向唐云忠,唐云忠復(fù)又有幾分擔(dān)憂地看向我,我特別不理解地又急又沒辦法地盯著周恪法。
我們仨眼神打架了好一會,周恪己倒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好模樣,似乎一點都意識不到剛才他說出了多么可怕的話。
“云忠,我知老國公甚愛你,但是老國公已經(jīng)年逾八十,雖武力不減當(dāng)年,但是人壽數(shù)有定,老國公一旦去世,云忠可有十足把握拿到執(zhí)掌銅虎金???”
“這……”這似乎問到了唐云忠的軟肋,他不由得目光游移一陣,喟然搖頭道,“我唐家軍以軍紀(jì)嚴(yán)明聞名于天下,軍紀(jì)嚴(yán)明絕非朝夕能夠做到,祖父雖有大能,但……云忠輩分地位,又是旁支所出,早已惹人妒忌。銅虎金印大抵會被叔父收入囊中,叔父乃庸才之輩,大抵難擔(dān)得起帳下主帥之責(zé)。”
周恪己點點頭,又轉(zhuǎn)向周恪法:“六弟,我知你有鴻鵠之志,且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能,比起愚兄也更懂朝堂權(quán)謀之術(shù),今你親近愚兄,勢必惹三弟懷疑,三弟睚眥必報,等其登基后必要加害于汝?!?p> “皇兄所言不假,三哥氣量狹小,非帝王之才,一旦三哥登基,六弟恐要追皇兄于地下?!?p> 周恪己左右看看兩人,唐云忠愁眉不展,周恪法也是一臉陰霾,他不由得笑了笑:“你二人情同手足,何不聯(lián)手破局?”
直到聽到這句話時,我才終于明白周恪己到底為何要將兩人請來,不由得喃喃起午間周恪己說給我的那些話:“父、母、將、臣……”
這話被他們聽到,周恪己朝我微微一笑:“許姑姑倒還記得恪己的淺論……六弟,欲為君者,應(yīng)時時注意父母將臣。六弟母妃出身微寒,故不得支持,然而若我們聯(lián)手……”
父、母、將、臣——老國公自然是國之肱骨,但是唐云忠小將軍是唐家軍下一代可能的主帥;而周恪己手上又還握著太師在內(nèi)一眾文臣的支持。只要他們可以聯(lián)手,再讓陛下在六皇子和三皇子之間游移,那么兩人居然就旗鼓相當(dāng)了?
“皇兄的意思是?”
周恪己點點頭,扶著六殿下的側(cè)臉,神態(tài)帶著兄長的和藹:“六弟,你想不想爭一爭?若出了事,大可推在愚兄身上,反正愚兄已經(jīng)是半死之人。”
“皇兄,我……”周恪法雖然平日里看著膽大,但是畢竟一直受限于母族式微,靠著自己才好不容易封了個臨淄王,一下提起天下之事,他反而倒比周恪己踟躕起來。
唐云忠倒是回過神來,一把拉住了周恪法的手腕:“恪法,我,我也不想這么糊糊涂涂就把唐家軍讓給只會在都城獻(xiàn)媚之人!只因為我出生旁支,我便不能掌印么?我聽恪己大哥的,要去搏一搏我這命。你呢?”
周恪法目光在兩人之上掃過,目光逐漸變得篤定起來,最后卻化為一個笑容:“往日不知,兄長有如此魄力,還只覺得兄長樣樣都好,只是略顯優(yōu)柔寡斷……皇兄既然愿意出謀,臣弟亦愿往之,九死無悔。”
這話讓周恪己眸光微動,生出幾分寬慰,一時間自幼一同長大的三人不由得相視一笑起來。
他們仨感情戲演得正好呢,我卻很沒情調(diào)地想起一個更關(guān)鍵的問題:“恪己大人,恪己大人,我打擾一下!我以為今天喊六殿下和小將軍來是為了九殿下冬衣的事情的……那,那個事情怎么辦啊?月檀那邊現(xiàn)在吃不下也睡不著,大人們圖大業(yè)之前能不能先給月檀指個明路啊?”
周恪己看著我微微一笑,起身坐回我們對面一把椅子上:“我正要說起此事,想要父皇態(tài)度有所變化,關(guān)鍵在于如何讓父皇不相信三弟。我有一個想法,想要與幾位商議。”
我跟著好奇,也就湊近了一些。
——真刺激,上輩子努力到最后也就混了個六監(jiān)管事姑姑,這輩子直接混成核心團(tuán)體了,這檔次提升可不是一點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