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了一跳,連忙拽著他的肩膀想把他扶著站穩(wěn),周恪己眼角卻不由得落了淚:“大人,大人您先別這樣!你先起來把情況給我說明一下可以嗎?我現(xiàn)在完全就是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您先給我解釋一下好嗎?——要不您先別哭了好不好?您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辦了。”
我給他擦了半天眼淚,總算看著周恪己冷靜下來。趕快把周恪己拽著在院子里坐下來,自己從旁邊拽了個石墩子坐下來:“您先講講怎么回事吧?”我撓了撓自己的頭發(fā),擠著眉毛看向?qū)Ψ?,陰陽怪氣地喊了一句,“您總得先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才能想著原諒不原諒的,對吧,北川侯大人?”
大約是聽出我的調(diào)侃,周恪己略帶幾分局促地搓了搓手,難得跟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哼唧了幾聲,好一會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我找圣上賜婚了……”
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七八分,但是還是在周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捂住額頭,用力在太陽穴揉了兩下:“……什么時候?”
“方才圣上赦免了我的謀逆之罪,將我封為北川侯。圣上欲將母族舊地北川詞與我做封地,我知不日我便應(yīng)當(dāng)啟程前往封地,不知何時才能回京,故情不可止失口亂言?!闭f著,他微微側(cè)過頭,沉默了很久,“對不起?!?p> 沉默在我們之間彌漫開,我扶了一下額頭,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所以,我們被賜婚了?被當(dāng)今圣上?”
周恪己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全做答應(yīng)。
我一時間有些說不出的壓抑,比起高興或者如愿以償,更多地涌上來的確實一種出離的憤怒。
雖然,我無法欺騙我自己,我曾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期待過今天的賜婚,我從來未曾否認(rèn)反駁過我對周恪己的情誼,然而偏偏是眼下,我卻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為什么,要忽然做出這種決定?為什么要做出這種沒有回旋的事情?”
周恪己沒有回答,他的躲閃增加了我的憤怒,因為他明白我,他才會躲閃,但是他明明明白我,為什么又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為什么,要替我做決定?前面躲躲閃閃的,忽然之間卻又求圣上賜婚,從頭到尾大人可曾問過我的意思?我總覺得大人是尊重我的,是不會替我做出這樣的事情的,莫非是我想錯了?為什么要忽然求圣上賜婚?”
“阿梨想聽實話?”過了很久,我聽到周恪己有些干澀的聲音。
我點(diǎn)點(diǎn)頭:“嗯?!?p>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極為復(fù)雜,含混著愧疚、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篤定:“我從前未曾回應(yīng)阿梨,并非我真的嫌棄阿梨出生,那時我身陷囹圄,多一個承諾對阿梨來說反而多一分危險。那時候我斷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而害了你,所以我只能忍耐,我只能不去回復(fù),我不知道我能說什么,我不能騙阿梨,我也不想害阿梨……我還能怎么做呢?”
周恪己微微攥住衣袖,似乎有些緊張:“那時,我便只能將心思藏匿心中,只愿自己還有一日可以重獲自由身,便,便要將這,心思全部傾訴于伊?!?p> 他越說語速越快,聲音里彷徨越甚,以至于尾音都帶了幾分哭腔:“今日圣上赦免,又封我為北川侯。我本應(yīng)回到禪院再做打算,徐徐圖之???,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當(dāng)時很糊涂,我從來沒有那么糊涂過……我害怕圣上會一紙詔書直接把我派往北川,屆時我又怎么與你見面,我又想到一旦我封侯,那么你就要從溫賢閣撤走,我要如何和你打算將來?我還想著,我還想著云忠……”
說到這里,周恪己似乎更加羞愧,語氣都帶著一種艱難的羞恥感:“云忠性子活潑爽利,與我這古板迂腐的性子大相徑庭,你生性活潑,縱使眼前顧念往日之恩,又、又豈能長久陪伴在我這無趣之人身邊?!彼f著說著,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
周恪己犯過錯嗎?或者說,周恪己做過他自己覺得不齒的事情嗎?
大約很少吧,他這人知行合一,光明磊落,縱使知道暫時粉飾太平依傍世家便能換來好處,他也未曾動搖過半分??v使不知道他往日為人,單單看眼下他緊張地咬著手指,不知所措的模樣,也知道他旁日大約極少因私心而亂行。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猜測,那么匪夷所思的嫉妒,就不受控制做出這么混賬的事情,擅自決定了你的人生……”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后終于是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情急之下匆忙撇過臉,用袖子掩面胡亂擦了擦。
最初出離憤怒已經(jīng)慢慢消歇,我的理性和思考也開始回爐,一個詭異中透著幾分自戀的的想法一點(diǎn)點(diǎn)浮上我的心頭:“大人,當(dāng)時也知道這么做是不對的?”
周恪己點(diǎn)點(diǎn)頭:“萬不該如此,未曾與你言明心意,卻以圣旨要挾,我怎會如此糊涂?”
這話聽到我耳朵里卻成了另一番意思:周恪己知道這般做是不對的,他素來未曾僭越禮儀冒犯他人,然而他還是這么做了,不是因為他心思齷齪另懷鬼胎,而是因為他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什么?
思及此處,我微微用袖子捂著臉,偷偷擋了一下,生怕他看到我居然沒忍住笑了起來。
這種心情格外復(fù)雜,我眼下的感覺就好像黃連混著冰糖拌辣椒,一起塞到嘴里,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擺出什么表情面對。
墻頭停了兩只鳥,擠擠挨挨地靠在瓦楞之上,肥嘟嘟地仿佛兩個棉花玩偶左邊的叫一聲右邊就跟著叫一聲,模樣又滑稽又聒噪。我看著心更煩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非要我說出一句“我又不是愿意的”,我又說不出口。
……好難辦,我好懷念那個刀斧加身不改其志的自己。
“廖太師該氣死了?!蔽野胩鞗]憋出一句話,最后摩擦了一會手里的布料,哼哼唧唧地說出了一句話,“他本來就不喜歡我,眼下魏大人稀里糊涂給了他這么大一口黑鍋,回去以后可別把他氣得閉門不出才好。”
“老師并非不喜歡,他只是擔(dān)憂我的未來?!敝茔〖阂菜坪趵潇o了一下,我們有點(diǎn)尷尬地隔著一個石頭桌子這么坐著,“眼下他必然助我?!?p> “我看他必然罵我?!蔽曳鲋~頭,神神叨叨地嘀咕了一句。
周圍凝固的空氣似乎一點(diǎn)點(diǎn)溶解,我能明顯感覺周恪己似乎沒有那么緊張了,偶爾還會懷著忐忑偷偷瞟一眼我的方向:“之前沒有聽阿梨提起過舅舅的事情?”
“舅舅在隔壁鎮(zhèn)上居住,只偶爾走動。他們均是良善之人,但是平常人家自己顧著自己都管不過來,哪里還有精力去照顧我?”我憋了一會,沒忍住抱怨了一句,“我方才還以為自己要被株連三族,心想著這不是造孽嗎?還把舅舅他們拖下水了?!?p> “子帆師兄已經(jīng)派人快馬回京,早一步把你戶籍從清河移到京城,我知道你不愿意牽連無辜,但是眼下你也是局中人,怎么都逃不脫的,唯有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才能保護(hù)你真正的親人。從今往后,你就是太師養(yǎng)女了?!?p> 我有些恍惚,覺得仿佛一切都不那么真實似的:“……真是,荒唐啊?!?p> “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幸福的時期莫過于洞房花燭,親人在側(cè),鄰人賀喜,高堂歡顏。可惜我連自己的出處都沒有了。”我揉了揉手里的袖子,“我從前沒想過這個事情居然這般復(fù)雜,如今當(dāng)真落到了身上,心里卻沒有喜悅,只剩下悵然。”
“……姑姑,可是不愿?周恪己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壓抑,“我原想的也不是這樣的,我傾慕姑姑,愿結(jié)百年好合。我想叫姑姑高興的,但是卻不知道為什么,好好一件事情卻被我做成了這樣?!?p> 我糾結(jié)了半晌,最后嘆了一口氣:“我說過,我不愿意嗎?”
周恪己忽然抬起頭,望向我,耳尖紅了紅,小心翼翼試探一樣偷偷看我:“愿意?”
我撇撇嘴:“不愿意!”
“不愿意?”
我怒了,一拍案站起來,看向周恪己的瞬間又有點(diǎn)繃不?。骸罢l不愿意?”
周恪己愣了好一會,忽然噗一聲笑了出來,他方才情急下可能掉了些眼淚,眼下一笑一點(diǎn)點(diǎn)粼粼的水漬在眼角閃爍著,微紅的眼眶妍麗非常。好一會,他站起身,湊近了一些歪著頭看我:“阿梨不愿意?”
我有點(diǎn)無語地抬眼看他,沒忍住發(fā)了個白眼,心想周恪己這話說得就好沒意思了:“不和你說了,煩得很!”
他被我罵了一句,就吃吃地笑了起來。我真的從來沒看過周恪己笑成那樣,有點(diǎn)犯傻,看起來半點(diǎn)聰明都沒有,笑著笑著眼里還有了幾分淚光,就這么呆了很久很久,他笑得眉頭忽而皺了起來,神態(tài)很是感慨:“夙夜之愿得償,蒼天恩厚恪己?!?
白馬玉麒麟
在我原本的計劃里,周恪己應(yīng)該是很穩(wěn)妥地先和許梨商量,然后是兩個人和樂融融地奔赴新生活,但是寫到這里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周恪己的情緒可能沒有辦法繼續(xù)去壓抑。他終于等到了一個機(jī)會可以去做這件事情,從理智上他應(yīng)該做得更好,但是感情上他根本等不下去,就好像每多一秒就會讓這個機(jī)會溜走一樣。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后面總算想通了,如果從許梨的角度單純以許梨是否舒服去討論這件事情,周恪己無疑是錯誤的,但是從周恪己的角度來說,如果他這種情況下還能準(zhǔn)確地把握情緒,面面俱到考慮問題,我覺得這無法很好展示他的情緒。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篇小說里遇到情和理背道而馳的情況,想了好多,最后思前想后還是選了現(xiàn)在的寫法……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