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場景：室內。愛丁頓公寓張愛玲房間
時間：第二天下午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胡蘭成站在房間中央，目光一一掃過家具，一床、一桌、一柜，一把木椅，一張單人沙發(fā)。兩屜桌上有一架淡綠色臺燈，隨意丟著兩本書。
胡蘭成望向張愛玲：“簡潔而現(xiàn)代，吃睡工作都在這里，過的還是學生生活嘛。”
因為是在自己家，張愛玲衣著隨便，一身寶藍色絲綢衣褲，纖柔的鼻子上架一副嫩黃色邊框眼鏡，神情松弛，臉上微帶笑意。
胡蘭成的眼睛還在找，奇怪道：“沒有看見書架。”
張愛玲：“我從不買書，借書看?！?p> 胡蘭成走到窗前張望，外面是天際云影日色里的城市，以此為中心形成一個大大的半圓，紅塵靄靄直抵地平線，遂嘆道：“大上海匍匐在腳下?！?p> 10
場景、時間、人物同9
張愛玲與胡蘭成相對而坐，桌上擺著兩只玻璃杯，里面是暗紅色茶水。
胡蘭成望一眼杯子：“原來張小姐喝紅茶，我說昨天你面前的茶怎么沒動吶?！?p> 張愛玲：“我們的紅茶向來是錫蘭正宗，開戰(zhàn)后斷了貨，這茶雖然也來自錫蘭，卻是香港版的次品，倒要感謝胡先生的政府，要不怕是連這也喝不上?！?p> 語含譏諷，胡蘭成沒有接話，打量著房間問：“房租很貴嗎？”
張愛玲：“我和姑姑分攤，倒也承擔得起?！?p> 胡蘭成：“聽說李鴻章李中堂大人當年在上海、天津大量購置房產，留下的遺產恐怕連這幢愛丁頓公寓都能買了去?！?p> 張愛玲想了想：“沒算過?！?p> 胡蘭成：“李中堂果然了得，不說他擊敗太平軍和捻軍，只把長女李菊耦嫁給你爺爺張佩倫就足以驚世駭俗?！?p> 張愛玲：“姑姑說祖父配不上祖母?！?p> 胡蘭成：“那當然。李菊耦是誰？當今宰相之女，而且是22歲的黃花大姑娘；張佩倫是誰？革職充軍的罪官，《水滸》里叫賊配軍的，而且結過兩次婚，已經年過40。這件事說起來真讓人不敢相信，竟是李菊耦主動表白，寫了一首表明心跡的詩放在父親辦公的案子上，為的就是給對方看到，這才有了張佩倫上門求親。千古佳話呀，千古佳話。”
張愛玲起身在桌子上抄寫那首詩，遞給胡蘭成。說：“祖母并不怎么會作詩，這首詩是祖父改過的。再說，那地方是軍機重地，祖母豈敢進入？”
胡蘭成打個愣，仍不甘心，繼續(xù)說下去：“不久前我還專門跑到南京的張佩倫先生老宅尋古，雖然已經成了民居，但格局尚清晰可見?！?p> 張愛玲安靜地坐著，沒有什么反應。胡蘭成有些尷尬。
11
場景、時間、人物同9
張愛玲：“那天晚上十點鐘，我在燈下看書。不遠處的軍營里響起喇叭聲調，很簡單的一支曲子，反復地吹。我曾問過姑姑‘又吹喇叭了，可聽見？’姑姑答‘沒留心?！遗侣犆刻焱砩系睦?，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聽見。這一次不問姑姑了，我疑心根本就沒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于是凄涼之外又感到恐懼。正在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口哨聲，竟是喇叭吹奏的調子。我站起身奔到窗口，滿懷喜悅與認同，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吹口哨的是誰，是公寓里的住客還是街上的路人?！?p> 胡蘭成滿臉感動：“我看到了一種橫了心的悲壯，對知音和同道的堅韌尋覓?！?p> 12
場景：室內。愛丁頓公寓張宅客廳
時間：二月的夜晚
人物：張愛玲、張茂淵
春寒料峭，張愛玲抱著胳膊守著電爐子，臉被映得通紅。
張茂淵：“不是已經寫條子叫他別來了嗎？怎么又來了？起先是隔一天來一次，現(xiàn)在是天天來，一坐就是幾個小時?！?p> 張愛玲：“胡先生根本不聽，我也沒辦法?！?p> 張茂淵：“還是你愿意他來?！?p> 張愛玲無語。
良久冒出一句：“胡先生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p> 13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三月的傍晚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胡蘭成走到門口，張愛玲叫住他，遞過一個信封。胡蘭成打開，是一張相片。
張愛玲：“跟《封鎖》一道登在雜志上的就是這張相片。當時印得不好，看不清楚，你曾說想要一張的。”
胡蘭成回身拿到燈下細看。翻過去，背面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胡蘭成放下照片，一把拉過張愛玲，另一只手摘去她的眼鏡。張愛玲身子順從地倒在胡蘭成懷里。
胡蘭成吻她，張愛玲雙手圍住對方的脖子迎合著，有些笨拙。
胡蘭成問：“第一次接吻？”
張愛玲半閉眼睛：“嗯，初吻?！?p> 胡蘭成：“挺對路的嘛?！?p> 張愛玲咯咯一笑：“電影上學的。”
14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三月的下午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胡蘭成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有些心煩意亂。張愛玲端一杯茶放他面前，問：“吃酒了？”
胡蘭成：“中午有人請客，吃了兩杯?！?p> 張愛玲坐到沙發(fā)上。
沉默中胡蘭成走過來坐上沙發(fā)扶手，拿起張愛玲的手說：“我們一起生活好不好？”
張愛玲的頭仍然靠著沙發(fā)背，別過臉微笑地望著對方：“你醉了?！?p> 胡蘭成：“不是醉話，我清醒的很。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張愛玲冷笑一聲：“還說不是醉話，你有家室，那么我算什么，外室嗎？”
胡蘭成站起身默默離開，輕手輕腳。
張愛玲沒有動。半天才聽見開門聲，然后是關門聲，時間仿佛隔得分外長。
15
場景：室外。上海街道
時間：三月的早晨
人物：張愛玲
陰天，飄著細細雨絲。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抽出了葉子，樹冠好像碗，每一棵樹都高擎著一只染著嫩綠點子的大碗。
張愛玲走在路上。小風輕撫她的發(fā)絲，掀起衣襟。她步伐輕快，似乎卸下一個負擔，一件麻煩事圓滿結束了。
她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眼中閃過一絲悵惘，耳畔響起胡蘭成的話“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16
場景：室內。張宅客廳
時間：三月的傍晚
人物：張愛玲、張茂淵
姑侄倆吃晚飯。窗外華燈初上。
張茂淵：“胡先生好些日子沒來了?！?p> 張愛玲：“嗯，一個多星期了吧?！?p> 張茂淵喝一勺湯：“斷了的好，他家里放著兩房妻子?！?p> 張愛玲停下筷子，更正道：“是兩個女人。一個是前任一個是現(xiàn)任……總之我絕不做妾，不做任何人的妾，包括他胡蘭成的在內！”
17
場景：室內。張宅
時間：三月的下午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敲門聲，很是隨便，似乎是?？?。張愛玲打開門，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很快恢復如常，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胡蘭成進屋，張愛玲跟在后面。
兩人坐下，有些生分。
胡蘭成先開口：“嗯，這十幾天我一直在南京，其實也沒什么正事，整天周旋人事。你是知道的，數(shù)人事最纏人，讓你走不脫離不開。其實我是應該給你寫信說一下的，這個，沒有寫，是我做的不好?！?p> 張愛玲：“沒什么，估計你忙?！?p> 胡蘭成：“這次我在上?？梢宰∑?、八天，我們一起去看朋友?！?p> 18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三月的清晨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胡蘭成一個轱轆爬起身，迅速穿好衣服。
張愛玲壓低聲音：“光腳走，出門再穿上皮鞋?！?p> 胡蘭成：“手里提著鞋子，要是撞見姑姑才難堪吶，活生生個偷情漢?！?p> 胡蘭成系好鞋帶，踢里趿拉走了出去。張愛玲蒙住被子笑作一團。
19
場景：室內。張宅客廳
時間：當天上午
人物：張愛玲、張茂淵
張愛玲與張茂淵坐著說閑話。
張茂淵：“一大早我聽見有人出去。”
張愛玲：“我提醒他輕一些，還是吵到了你?！?p> 張茂淵：“那倒沒什么，讓外人碰上不好?！?p> 張愛玲沒有說話。
20
場景：室內。朋友家
時間：四月的晚上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應英娣（胡蘭成的第三任妻子，20歲左右）、眾人
背景音效：留聲機播放四十年代上海流行歌曲。
高朋滿座。
應英娣進屋，衣飾光鮮，身材頎長曲線凹凸，臉盤漂亮，杏眼上剔起兩道畫成拋物線的眉毛，顯得氣性很大。
主人迎上前，朝后張望，問：“胡先生呢？”
應英娣：“不知道什么事絆住了?！?p> 音樂聲談話聲笑聲交織一片。
胡蘭成和張愛玲出現(xiàn)在門口。
張愛玲身著孔雀藍旗袍，外面罩一件棗紅色長背心。背心是用大圍巾改的，下擺墜著一串穗子，顯得有些滑稽。
主人湊近胡蘭成耳朵說了句什么。
胡蘭成目光找到應英娣，連忙走過去跟她說話。
張愛玲孤零零站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
有人交頭接耳。
應英娣上前，在張愛玲面前站定，挑釁般打量張愛玲，突然面現(xiàn)怒容。
張愛玲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望著對方。
主人插進來，拉著應英娣去另外幾個人那里。
張愛玲有些煩，不適應這種場合，跟胡蘭成打了個招呼先走了。
應英娣猛然沖到胡蘭成面前，揚手就是一個耳光?！芭尽钡匾宦暣囗?，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胡蘭成身上。
21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五月的下午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胡蘭成一屁股坐進沙發(fā)，張愛玲拉過椅子，坐在對面。
胡蘭成把兩份報紙放在張愛玲腿上。
張愛玲打開報紙，目光停留在底端，那里有兩塊地方用紅筆框出來。加粗加黑的標題分外顯眼，一個是胡蘭成與應英娣協(xié)議離婚啟事，一個是胡蘭成與全慧文協(xié)議離婚啟事。
張愛玲又展開另一份報紙，內容一樣。胡蘭成在兩家報館登了兩個啟示。
胡蘭成自由了，可以跟張愛玲永遠在一起了，可是并不高興。臉上是強打的笑容，里面透著凄楚，漸漸地淚花浮上眼角。
張愛玲偎上前，坐在沙發(fā)扶手，撫摸胡蘭成頭發(fā)，想給他一些安慰。
胡蘭成偏過頭去，怕痛似地躲開。
張愛玲坐回原處。
沉默良久，憋不住笑了。
胡蘭成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忍不住高興的?！?p> 張愛玲：“我笑是因為兩個離婚啟示并排放在一處很滑稽，哪有同時跟兩個人離婚的？”
胡蘭成沒好氣答道：“有什么滑稽的，當初與全慧文離婚沒有做公告，這回一并補上……為了跟應英娣離婚，我動員熊劍東那個魔王出面，不光籌了一筆錢給她做今后的生活費，還給她買了輛卡車跑生意，你知道我是不貪錢的，這回欠下一屁股債?！?p> 張愛玲輕松地說：“你那么聰明，上海話說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肯定有辦法的，再說我又不用你來養(yǎng)活?！?p> 22
場景：室內。張宅客廳
時間：五月的晚上
人物：張愛玲、張茂淵
張愛玲抬起頭望向姑姑：“蘭成離婚了，不光與應英娣，還補辦了全慧文。不過按照慣例，全慧文仍舊留下，她是精神病人，必須繼續(xù)得到照應?！?p> 張茂淵：“你怎么辦？”
張愛玲：“我是不會去那邊住的，蘭成打算租房子?！?p> 張茂淵笑了一下：“兩個家?！边@說的是胡蘭成。
張愛玲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張茂淵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張愛玲：“蘭成也提起結婚的事，可時局如此，最好暫不結婚，這樣對我要好些，免得受牽連。不過他又說不妨宣布一下，請朋友吃吃酒，那種情調也很好。他現(xiàn)在手頭緊，離婚時欠下一筆債，結婚要請酒席，要租房子，要買家具，要過日子，那一樣都要用錢?！?p> 張茂淵皺起眉頭：“不結婚可以，要是懷了孩子怎么辦？”
張愛玲：“胡先生的侄女青蕓現(xiàn)在給他管家，比我還大三、四歲，幾個孩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可以交給她帶?！?p> 姑姑望著愛玲：“別聽他的，生孩子痛得很，但愿你跟我一樣，不懷孕。”
23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六月的下午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
屋子里的陽光比從前少了，只有窗前一條，靜靜的臥著。
胡蘭成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一只茶杯。
張愛玲拿開茶杯坐在胡蘭成腿上，女孩似的雙手圍住對方的脖子：“上次講到你的義母?！?p> 胡蘭成哦了一聲，繼續(xù)講：“12歲那年我有了義母，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戲舞臺上拾玉鐲的旦角，人們喊她春姑娘。花旦喜歡小生，便可勁把我打扮成戲文中讀書的小官人。我們處得像朋友，她把自己的事情講給我聽。
“春姑娘杭州人氏，姓施，家境殷實，自小喜愛打扮和交友。父母寶貝獨生女兒，每有上門提親，開出的條件都極高，結果春姑娘22歲了還獨守閨閣。
“這年她去看杏花，邂逅一青年男子，只是多望了一眼，就那么一眼，心中便豁地開了，‘看見了自己是女身’，后來我知道這叫性意識覺醒。然而這么好的女子，卻被舅舅騙去給紹興城里一富室做妾。她性子烈，男人來同房，狠狠挨了一記耳光，結果被夫家賣給鄉(xiāng)下一個大地主，三年后男人死了，她又一次被賣，買主是我義父。”
張愛玲聽得很認真。
胡蘭成打斷她。手從旗袍開叉處撫摸對方的腿。張愛玲人瘦，可腿卻很漂亮，頎長而豐滿。
胡蘭成贊道：“沒見過這么白這么細的皮膚……我做了什么，這樣好的人兒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兩人親吻。
張愛玲畫外音：春姑娘的故事我寫了一篇小說，不到350個字符。有一種文章妙在短——才抬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里面有句話：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也是我想對面前這個男人說的話：“噢，你也在這里嗎？”
24
場景：室內。張宅
時間：同23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青蕓（胡蘭成侄女兼管家）
有人敲門。張愛玲領進一個女人，中等身材，衣著簡樸，眉清目秀。這個女人我們見過，就是張愛玲去胡蘭成家給她開門和上茶的那個人。
胡蘭成：“你怎么來了？有急事……哦，對了……”面向張愛玲：“介紹一下，青蕓，我的侄女，我把她接來管家?！?p> 青蕓：“張小姐好?！?p> 張愛玲點點頭：“好，你好?！?p> 然后對兩個人說：“我去廚房倒茶?！?p> 25
場景：室內。張宅廚房
時間：同23
人物：張愛玲
張愛玲拿起一只玻璃杯，從茶葉桶中舀出一勺茶葉，提起暖壺注滿水。
她并沒有端茶進屋，而是立在窗前傾聽。
樓下傳來練習鋼琴的聲音，反反復復地、堅韌不拔地在彈奏一支練習曲。
等了一會兒，估計他們叔侄說完了，她端茶走出廚房。
26
場景：室內。張愛玲房間
時間：同23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青蕓
青蕓正好說完。
張愛玲招呼喝茶。
青蕓：“不了，謝謝。家里一堆事，我得趕緊回去?！?p> 27
場景：室外。愛丁頓公寓前
時間：同23
人物：張愛玲、胡蘭成、青蕓
青蕓走出公寓大門，回頭張望。
六層的一個陽臺，站著張愛玲和胡蘭成，向她招手。
青蕓也向他們招手。
背后是藍天白云。
青蕓畫外音：他們像是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