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爺爺您的聲音還是這么洪亮?!?p> 林老頭年輕的時候當過兵,無兒無女,是鎮(zhèn)上拿五保的幾個孤寡老人之一,在東旭棉被廠當了十幾年的門衛(wèi),因為耳朵有點背,說話的時候嗓門就會特別大。
幾年前,余生剛輟學那會,王惠怡帶著他來過廠里,原本想著在廠里找份工作,后來因為身份證的原因廠里沒敢收,當時還是林老頭帶著他們?nèi)フ业膹S里領導。
“現(xiàn)在的小伙和我們年輕那會不一樣了,這鬼天氣根本沒人愿意出門,躲在家里看看電視,或者干脆躺著睡覺,就你小子顛顛的過來給你姨送傘,沖這點,老頭子我愿意讓你小子進來坐著,換做那些毛孩子,老老實實在雨里待著吧。”
林老頭坐在一張松木躺椅上,戴著深色樹脂邊框的老花眼鏡,手里拿著一份南陽晚報胡亂看著,在腿上蓋了一件灰不溜秋的棉質(zhì)大衣,茶杯擱在旁邊的方凳上,冒著裊裊的熱氣。
“還得謝謝您,上次找工作的事就挺麻煩您的?!庇嗌约簞邮謴囊粋?cè)搬了凳子坐下。
“你看,這報紙一天到晚都登的啥玩意?小區(qū)丟了一個井蓋這些芝麻點大的事情用得著占半個版面?恨不得從一個小區(qū)扯到整個南淮去,哎,世風日下啊!”
林老頭就這么自顧自的感概著,余生伸手接過報紙,翻到林老頭說起的新聞,略微掃了一眼,這群記者確實無聊,也可能是真的沒有什么新聞可以報道,隨便找出一個苗頭胡吹亂侃一堆,應付工作需要。
“您看著,我姨下班了?!?p> 遠遠地,就看見王惠怡頭上戴著一個紅色塑料袋子,肩膀上掛著一個咖啡色的單肩包,穿一雙包腳涼鞋,一路小跑著。
道路兩側(cè)種了樟樹,差不多是同一個年份種下的,所有也都只有手臂那么粗,三四米的高度,這季節(jié)里葉子綠油油一簇一簇的擠在一塊,華蓋似的暫時也能遮擋一些雨水。
余生拉開傳達室的鐵門,轉(zhuǎn)身向林老頭揮了揮手算是告別,一只腳剛跨出門檻,就迫不及待的撐開雨傘朝著王姨喊道:“阿姨,這里!”
王惠怡抬頭,看到余生的那一刻眼眸里的情緒有些復雜,幾秒之后還是露出欣慰的笑容,抬起手臂和他打了招呼,另一邊的肩包卻順著胳膊滑落下去,掉在路邊的臭水溝里。
“呀!”反應過來后,王惠怡發(fā)出一聲驚呼。
…
似乎被這個插曲影響了心情,她一路上都很沉默,偶爾眉頭皺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眼角余光正好看見他的側(cè)臉,稚氣未脫,看上去有一點執(zhí)拗,又有一點灑脫。
五月的江南,氣溫已經(jīng)略顯悶熱,哪怕像今天這樣狂風暴雨的天氣,也只是稍微涼快一點而已,余生小心的撐著傘,盡量讓傘面朝王姨那一側(cè)傾斜,右邊衣服早被淋濕了,還是裝作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什么時候的車票?”王惠怡問的非常突然。
“明天下午?!?p> 他突兀的停下腳步,轉(zhuǎn)過半個身子站到王姨身前,沉默了幾秒才道:“我知道您可能會不高興,舍不得我往外跑,但是您一定要相信,過段時間我一定風風光光的接您去城里?!?p> “阿姨在鎮(zhèn)子里住慣了,哪都不想去?!蓖趸葩奶酆⒆樱瑥陌锓鲆话埥斫o他遞了過去。
余生接過紙巾直接塞到褲子口袋,閃身給王姨讓開道路,隔著雨幕,從老宅窗戶里透出的橙黃燈火顯得朦朧起來,整條泗水巷子,夜色中遠遠看去像是一條虛幻的時光隧道,沿著今時今日的這條小徑,每往前走一段路程,在下一個路口拐彎的地方或許就能回到八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初期的光景。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記得給家里捎句問候,到了外面就要本本分分做人,別想著不勞而獲的事情,吃不了苦,就老實擱家里待著,阿姨養(yǎng)的起你?!睅е耷恢v完這句,王惠怡低著腦袋小聲抽泣著。
“姨,以前我在學校,你每天在家都怎么打發(fā)時間?”余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特意問道。
“霞光里有間租書的鋪子,那時候辦了張卡,休息的時候就看書解悶,后院里頭也養(yǎng)了盆景,雖然都是不值錢的普通花草,圍著它們轉(zhuǎn)的時候時間能過的快些?!?p> 余生腦海里關于王姨看書這塊根本沒有任何印象,應該就是他在南陽讀書那會的事,后院里那些君子蘭和秋菊到是見過,這樣說來他心里多少還能好受一些。
“現(xiàn)在不看了?”
“鋪子早關了,說是掙了錢去沿海開書店去了,誰知道呢,沒了就沒了吧,反正那里盡是一些小孩子看的書,很少能找到一本看的進去的。”其實從語氣里聽的出來,她曾經(jīng)應該也遺憾過。
“都喜歡看哪些類型的書?”
“只要是民國時期的,基本都看?!彼坪跤X得話題被扯的太遠,她便又問:“你問這些做什么?”
“沒什么,晚上您想吃什么?”余生立馬岔開話題。
“明天阿姨請個假送你,晚上不急著休息,咱娘倆親手包一籠豬肉餃子,回頭街里街坊的每家每戶送上一碗!”
鎮(zhèn)上的習俗,凡是誰家里頂梁柱出門遠行,隔夜全家上下一起包上一宿的餃子,天一亮挨家挨戶敲門給送過去,送出去的餃子越多,得到的祝福也就越多,出門在外膽氣就能足些。
“姨,你在屋里歇著,我去買面粉和五花肉。”王惠怡只是簡單的一句交代,余生心底卻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眼圈瞬間紅了。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老許家頂天立地的一根脊梁骨,天塌下來他得撐著!
望著孩子變得高大的背影,她的淚水像是斷了線似的怎么都止不住,歲月催人老,無數(shù)個夕暮輾轉(zhuǎn),眼看著孩子終于長大,自己不經(jīng)意間卻已經(jīng)老了,兩代人非常默契的完成了家庭責任的交接,從今往后,這個家的話事權(quán)就落在孩子身上了。
五花肉,芹菜,再加上一些去了皮的荸薺,紅蘿卜得切成米粒一樣大小,等所有材料準備完畢,余生和王姨開始分頭行動,他負責把五花肉輾成肉沫,把材料一樣一樣的加進去調(diào)味,王惠怡負責和面和燒水。
鎮(zhèn)上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土灶,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qū)iT用來蒸餃子或者煮年糕,端午的時候幾十幾百個粽子一鍋就能煮下,先用刨木屑引燃柴禾,然后一根一根添些干柴,架上鐵鍋,蒸餃子是個細心的活,必須精準的算好時間,差了火候不熟,久了就會露陷,沒點經(jīng)驗還真不行。
餃子蒸好以后都快十點了,隔壁劉叔家那只黑貓聞著香氣從籬笆里鉆了過來,這只貓渾身漆黑,唯獨脖子上有一撮白毛,膽子挺大,一進屋就粘著王姨,不停圍著她雙腿打轉(zhuǎn),一邊“喵喵”的叫個不停。
余生從蒸籠里撿出一碟水餃,重新燒了一鍋熱水,一邊往鍋里下著餃子,一邊沖王姨笑道:“您去客廳歇著,這里交給我來?!?p> “來,小家伙!”王惠怡彎腰拍了拍手心,那只黑貓懶洋洋的走過去,伸出舌頭舔著,她抱起黑貓,這時候才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我那份不要辣椒!”
這便是不開心了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掐著一雙筷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鍋沿,說到底王姨終究還是個女人,因為這事鬧些情緒也很正常。
這讓余生想起之前看過的一本小說,書名已經(jīng)忘了,里面有一句話卻讓他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作者麥琪筆下的描述,原文是這樣的:“家居生活,與雞,與狗,與貓?!?p> 這是一種抽象的表達形式,用一些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詞句組合在一起,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用視覺沖擊來形容文字,很多人會覺得嗤之以鼻。
然而,他當年看到這一段文字的時候,連續(xù)幾天腦子里都有一副畫面縈繞著,那便是一個王姨這般的女子,家長里短之余,抱著一只黑貓躲在墻垛里打盹。
等餃子出鍋的時候,王惠怡特意讓他用小碗單獨盛開一份放在一邊涼著,兩人一貓圍著桌子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因為頭頂那盞昏黃的燈火,地面上倒影著他們的影子,屋子外面還在下著小雨,屋子里的畫面卻顯得平淡而溫馨。
“咱家也養(yǎng)只貓吧!”余生提出建議。
“你當貓那么好養(yǎng)活?老一輩都說貓養(yǎng)好了可以通靈,可要是餓著了,凍著了就容易往外亂跑,它不像狗那樣忠誠,打比方來說,狗是男人的命,家里在臟在亂也得守著,貓是女人的命,有些一輩子勤儉持家,有些卻可以拋夫棄子。”
王惠怡摸著黑貓的脖子,動作非常輕柔,暗淡的臉上突然有些自嘲的笑意,恰似曠野里紛飛的柳絮,從路人眼前滑落的時候身姿總是會格外輕盈。
“女人和貓?”余生沉思著。
“也就隨便一說,好像是哪本書里看到的,拿女人和貓對比,因為寫的很形象,就記住了?!?p> “您等我一下!”
余生上了一趟閣樓,幾分鐘后手里抱著吉他坐在王姨對面,撩動琴弦試了試音,簡短的音符在寂靜的雨夜顯得清脆利落,那只黑貓被嚇的不輕,背上的黑毛瞬間炸了起來,朝他投去一抹警惕的眼神。
“我記得跟您說過準備學習寫歌掙錢,您肯定不能全信,借著這個機會,就當給阿姨解解悶吧!”余生深情款款的說道。
旋律響起,屋子里除了吉他和弦再無其他雜音,她已經(jīng)屏住呼吸,懷著復雜的心情坐在椅子上,原本撫摸黑貓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她雖然不懂音樂,卻能感覺到余生身上氣質(zhì)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