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圣心紀),第98年,十一月初八,陰。
我是龍嘯天。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是閻羅谷杜圣心手下的第一號殺手。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我為什么會為他賣命。
那是一筆交易。
我與他本是同門師兄弟,當年我全家慘遭厄劫,是杜圣心救了我,替我查明了事情真相,還傳授了師父從來不肯教我的“星云彩虹劍法”助我報仇。我承諾給他的回報,是效命終生!
那本是我主動請愿的,無論他讓我做什么,我都沒有權(quán)力反抗。
但也正因為這個誓約,我煎熬了半生!我像一個被扯著絲線歡快舞蹈的木偶,內(nèi)心卻在滴著血淚。
今天,杜圣心說他可以替我剪斷那些絲線,還我自由。那一刻,我竟猶豫了。
我居然開始害怕,沒了那些絲線的牽引,我還能否站起來--------------
========================================
“追東西?追什么東西?”白玉郎問。
龍嘯天沉思了一陣,搖頭道:“不知道,我看不見。----從那時起,整個廓道的崩塌就沒再停,我們倆不顧一切朝光亮處狂奔,那塌口始終緊追著我們,容不得我們喘息。
也不知跑了不久,前方突然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光圈,耀眼無比,也看不清其內(nèi)之所在。
那當口也容不得我們細想,只能兩眼一閉,不顧一切地撲了進去!”
“后來怎樣?”陸少秋驚道。
“那個光圈,原來便是玄天境的入口,我們倆腳下踩空重重摔在一塊潮濕的石板上。我頭腦昏痛了一陣,睜開眼看到一片玫麗天光,彩霞滿布,看時即正當初暮。
我心中驚懼,不知身在何處,忍著四肢劇痛從地上爬起來,卻見身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旁邊有一口水井,井臺很濕,想是剛打過水。
我以為自己尚在幻境中,慌亂找尋出口,驀得見到一個黑沉沉的木梁廊道,便想也不想一頭沖了進去。
左側(cè)突傳來一聲小女孩的驚叫,我側(cè)頭去看,一間小小的堂屋,放著澡桶衣裳等物,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驚呼著站在澡桶里,手指著我大叫道:‘娘!快來啊娘!有兩個人從天上掉下來,掉在我們家院子里呀!’
我正在發(fā)愣,一個肥臉惡婦舉著一桿半禿的掃把,從后屋劈頭蓋腦追打出來,還罵我是偷看她女兒洗澡的殺頭胚。
我慌忙逃出他家籬院,杜圣心早已遠遠地站在村道口,對著我興災樂禍地笑。”
云鳳忍俊不禁,陸少秋想笑又不敢笑,蹩足了氣臉脹得通紅;白玉郎卻挑眉搖頭,悠悠道:“想不到你龍嘯天一世英名,到死了,卻還落個偷看人家小女孩洗澡的惡名!真是冤哉??!”
他本因父親的死對龍嘯天心有芥蒂,此番聽他言說一路艱險,心怨早去,感念他這最緊要關(guān)頭對杜圣心的照顧,語氣間憑添了幾多感激親近。
龍嘯天哈哈笑道:“你可真是像足了你爹,他那天也是這般笑話我的?!?p> 見他不以為慍,眾人相顧欣然。----
時已過午,樓下堂店的嘈雜隨著餐后客人的離去逐漸消散,南廂廳內(nèi)的故事仍在繼續(xù)。眾人沉浸其中,早將涼透的酒菜忘卻————
天際最后一余紫霞終被黑暗嗜盡,夜歸的村人催亮了星零燈火,遠近此起彼伏的閉戶聲,和在雞犬的咶噪中一潮潮響起。
又是一個漫長冬夜,空氣中浮懸著將雪的寒郁。
村坊外的亂石小道暮色中分外幽沉。
龍嘯天抬頭望向面前這個熟悉得令他心生煩惡的白衣背影,突然沮喪地嘆了口氣。
昏暗中響起杜圣心悠悠然的輕慢笑聲:“龍嘯天,你若不情愿跟著我,為何不先走啊?!?p> “杜圣心,首先我要讓你明白,我并不是想跟著你,只是不想讓你從我眼前走掉!”龍嘯天冰冷的聲音依舊空乏刻板。
“哦?想必~你是不放心我?”杜圣心笑,步履輕捷快意:“怕一不留神,我又溜去為非作歹?”
龍嘯天聽著他危險而高傲的逗笑聲,驀得心中一凜,幽冥界他與眾陰官反常的行為清清楚楚閃現(xiàn)在腦中。
回神之際,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的步伐習慣性地在彌合杜圣心的殘位,當杜圣心出左腳時,他就會邁右腳護守住他的空門,無論自己怎般調(diào)整步速,始終為他牽制。深知自己心魔難去,索性長嘆一聲停了下來。
“先前在玄天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嗎?”龍嘯天想確認此刻的杜圣心,還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
“玄天道?哼,玄天道里發(fā)生了什么嗎?”杜圣心悠閑而笑:“你還會記得?”
龍嘯天點點頭。很好,誰都不記得,誰也不欠誰最好。
“那么在逛十八層地獄之前呢,你還記得自己在閻殿司醒來之前的事嗎?”龍嘯天的聲音又沉了一個調(diào)。
許久不聞回音。
龍嘯天瞇眼仰首,輕嘆了口氣:“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
“呵,你是在可憐我?”杜圣心嗤笑一聲:“我聽人說~~一個人若是作惡太多,就會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見了閻王不好交待。我雖忘了很多事情,但還沒忘自己是怎么死的,閻王又能耐我何?”杜圣心眸色一歷。
“后悔了吧?”龍嘯天還沒意識到他的惱意,依舊在自說自話:“恐怕你也不會料到,碎心人在緊要關(guān)頭,最想殺的人,是你!”
“后悔?哈哈哈哈哈……”杜圣心大笑:“在我杜圣心眼里,根本不可能有后悔二字!”他睨著眼回過頭,將龍嘯天自下而上藐了一遍,哼一聲轉(zhuǎn)回身去大步而出:
“你知道毗羅教離合谷大戰(zhàn)之際,為什么來的高手只剩了我和碎心人兩個?你真的以為,替中原武林化解毗羅教之危的是你嗎?——或者是司馬青云?小流星?”
龍嘯天驀地止步,渾身熱血上沖頭面,感覺雙腿刺麻到失去了知覺。半晌,方六神無主地抬頭,森然道:“是你?”
“哈哈哈哈,不敢倨功~”杜圣心笑,幽暗中雙眸閃爍:“我只是在你們和八大門派還在為商定誰當主事之人而互相猜忌,甚至設(shè)機陷害小流星的時候,架空了碎心人!碎心人座下左右護法、四大高手,都已被我收買翦除,你不也和西丐離間阻攔了幾個匆匆趕來中原的蝦兵蟹將嗎?”
“是了,我聽云鳳說起過,”龍嘯天喟嘆點頭:“她為挑唆你和碎心人爭斗,對你使用了激將法。否則,憑你的心智,絕不會急著在解決毗羅教之前約戰(zhàn)八大門派!利用毗羅教,慢慢消耗八大門派,才是上上之策。想不到,你終究是因了一個女人-----”
“你錯了!云鳳沒有誤導我,而是提醒了我!”杜圣心信然截斷了他的譏誚:“把八大門派都耗光了,那我一統(tǒng)武林還有什么意義呢?毗羅教只是我替閻羅谷借的一具殘尸,離合谷一役后,它也該,歸于塵土。”
“哼,別給自己臉上貼金!”龍嘯天難道得地露出絲不屑之色:“你死前還對我胡說什么‘英雄不能后悔’的話,你想自詡英雄?還不是算漏了碎心人對你都示弱裝假了那么久,險些把所有人都葬送在了離合谷!”
“英雄?哼!”杜圣心收攏玩意,驀地憤懣起來:“蓋天下喟英雄者,哪個不是有拙勇而無遠謀,空著了那點體面,裝裱黃土垅下無人祭掃的尸???我杜圣心可不屑什么善惡虛名,與虎謀皮成王敗寇,我自認了!”
龍嘯天停住腳步,厭棄地瞪了他一眼:“你還真是死不悔改!想一統(tǒng)武林,就憑你?”
“你又是想說,讓各門各派居安一隅,互不相撓就好?”杜圣心冷笑一聲:“哼,血蘭花還沒開全,天山腳下的頭陀、嶺南世家的劍客,就都不約而同出現(xiàn)在了琉璃峰下,你憑什么勸他們各回各家,自安一隅?無極門現(xiàn)世江湖前那十三年里,我用閻羅令統(tǒng)轄黑白兩道,為他們定下各門派規(guī)行舉止,讓江湖有了個怎樣安定的局面,你比我清楚!”
龍嘯天突而語塞,怔愣著頓在原地,許久才揚開眉嘆氣道:“反正,能統(tǒng)領(lǐng)江湖的人,絕不可以是你!”
杜圣心無謂地掀起半瓣唇,朝著這嘴硬的師弟露出半顆虎牙:“所以,你連碎心人都可以不顧,拼得一死,也要和我同歸于盡?”
龍嘯天呼吸一窒:“你是想……找我報仇嗎?”
杜圣心似笑非笑瞧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龍嘯天,我突然發(fā)覺,你實在是一個可愛的人!”他轉(zhuǎn)回身去甩袖閑步:“——老實說,我先前也想著怎么整治你,可我現(xiàn)在又不想那么做了。生前恩仇生前了,你我之間的殺身之仇,說到底只謂正邪之爭,我也不屑與你計較。但我要你生前死后都記著,你龍嘯天,終究是欠我的!”
龍嘯天本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顯現(xiàn)出一絲畏懼和痛苦。
杜圣心說得沒錯,他龍嘯天生前死后,終究是欠著他的!
龍嘯天本是書香門第庶出,父親官拜禮部頗俱才名,唯剛愎自恃人緣不佳。他幼時體弱,寄在岳雪梅父親“北武”岳清風名下習武,岳雪梅出嫁后不久辭山而去。幾年后,父親在一場朝堂詩會中落敗,羞憤之下觸柱自戕。往日與之舉隙者乘機進讒,引龍顏大怒降罪龍家。
父親的正房殉夫而死,長姐慘遭迫賣,自懸于青樓;一母同胞的小妹,也被飛馳過街的馬車撞死。他被朝中不明勢力迫害追殺,生死之際,幸得杜圣心出手相救。
他為了查明真相報雪龍家的冤仇,跪求這位少時同居一隅的師兄傳授他“星云彩虹劍法”,并主動請愿為他效命終生。
初始幾年,杜圣心偶有棘手之事,才命他立威懲處,并無太多殺戮。然而岳雪梅死后,杜圣心心性大變,兩年內(nèi)血洗了大半個江湖。害得他也殺性難悟,終落入邪道。
十多年我為刀釜的殺手生涯,令他深感厭倦。今年重陽節(jié)百花冰宮大祭,杜圣心死期可預,他心生倦意不告而別,皈依佛門。豈料杜圣心脫出生天來仍對其追迫不放,還逼得他為陸少秋斷臂償情。
退無可退下,他憤而對這位昔日恩友倒戈,打著衛(wèi)道之名處處與杜圣心為敵。無論他之后做了多少為人稱頌的“俠義之舉”,而杜圣心之所為怎般為世人不恥,他龍嘯天,終究是一個背叛者。
這個世界,本就沒有是非善惡的絕對壁磊!
“你想怎樣?”龍嘯天長嘆著,聲音絕望。杜圣心卻不睬他,顧自向前走去。
龍嘯天游魂般相隨,步調(diào)比之剛才更顯浮亂,他在等待裁決。
“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想怎樣?——若論武功,現(xiàn)下的你,完全不必忌憚我,那么你忌憚的,究竟是什么呢?”杜圣心悠然的聲音帶了一點壓迫。
龍嘯天怔住。
打從他進閻羅谷開始,對杜圣心的感恩與屈從便成了他的枷鎖,漸漸的,他變成了一具沒有自我的木偶。
既便是之后“逃”出了控制,對閻羅谷的憤恨和畏懼,還是魔魘般日夜緊逼。人言“久負大恩反為仇”,多么殘酷可笑的驗證。
當一個人害怕一樣東西的時候,或者屈從,或者拼盡全力去毀滅——就像大多數(shù)人都會設(shè)法打死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蛇!
龍嘯天不想再繼續(xù)木偶般的生活,于是杜圣心就成了他眼中的“蛇”!
或許,這才是他“除魔衛(wèi)道”的真正根由!
“我究竟在忌憚什么?”龍嘯天心中一片冰涼。卻原來自己在杜圣心眼中,還是如此地卑微可憐,他心底所有的秘密都不值他一笑。
他渴望自由,卻也發(fā)現(xiàn),只有當哪天他真正不再畏懼這條“蛇”時,他才能找回自己!
現(xiàn)如今,杜圣心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能不能超脫,完全得靠他自己。
時間在嘲笑他的怯懦中一絲絲溜走。
杜圣心側(cè)回頭,瞟著他蔑笑揚眉。
龍嘯天驀得一咬牙:“好,我決定了!還是跟著你!但我不會再聽命與你,這么多年,我從閻羅谷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不想再做個沒腦袋的木偶。”
他的聲音堅定。杜圣心的腳步似乎頓了頓,隨即那種迫人氣勢無形中消淡了許多。
“你決定跟著我,卻也是為了監(jiān)視我吧?”杜圣心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也好,黃泉路上,你雖不是個好旅伴,但有個熟人一起,總也好過獨自上路!”
龍嘯天冷笑:“這樣的話出自你口,我可以表示懷疑嗎?”他無調(diào)的聲音開始變得戲謔。杜圣心嗤笑不恭:“你奈我何?”
龍嘯天突然泄了氣般長嘆一聲。
也許在杜圣心身邊的人,他是最幸運,也是最無助的一個。
黑夜中遠方的燈火,永遠是行路人的向往。此時那向往聯(lián)成了片,炫爛中漸漸清晰了人聲。
背后的小道隱沒在夜色中,腳下踏著通往那片燈火的坦途,高插云天的城墻抬首可見,昏暗中龍行巍偉。
不時有一兩個近郊夜行的農(nóng)夫,驚動得棧道兩側(cè)松林中棲息的禽獸索索響動。兩個并肩行來的陌生客攔住了一名挑擔的樵夫,白衣高者背手止步,另一人上前探問。樵夫指了指高高的城墻,搖手離去。
“看來今晚進不了城了?!饼垏[天目送樵夫遠去,嘆息道。
杜圣心斜睨晦淡月光下山一樣的城垛,忽而轉(zhuǎn)身,大步循墻向東行進道:“前面或許還有城門未閉?!?p> 龍嘯天默立半晌,本能地轉(zhuǎn)腳跟了上去。兩人不緊不慢沿墻根行出里許,果真在東墻腳下見到了一洞未閉的側(cè)門。
門洞不高,粗木框梁,油漆已剝蝕大半。門檻沒在枯草之中,滿布斑駁銹痕的門環(huán)套拉著,顯已廢棄多時。
杜圣心緩步至這門前停下,情不自禁抬起左手,伸指輕撫門上銹環(huán)。抿唇微挑唇角,瞇眼仰望月色下蒼冷陰森的門楣,面上顯出一種久違的喟然。
龍嘯天煞是驚奇地打量他道:“這里還真有一個門,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