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恐懼鋪天壓下。倪姬頭腦完全空白,時(shí)空仿佛被定格在恐懼這個(gè)詞中,雨還是那么大,場面依舊混亂。臂挽中已感覺不到一絲溫?zé)?,丈夫的身體仿佛正慢慢與她的驚懼凝固在一起。
“杜圣心凍住了!大伙兒一起上,敲碎他,敲碎他!”
每個(gè)人都沒有忘記雄剡的話,在他們眼中,杜圣心就是一冬眠中的毒蛇,必須趁這時(shí)機(jī)消滅他,永除后患!
驚疑初定的人們,開始露出人性中最卑劣的尾巴。連一個(gè)隨時(shí)會灰飛煙滅的生魂都不愿放過。
被恐懼和怨惡摭蔽了理智的人們,蜂涌著沖殺上來。倪姬悲憤欲狂,尖嘯一聲卷袖揮出。方才被杜圣心的護(hù)體功力震落于地的百樣暗器呼嘯著四散激射!
一片如潮的慘呼聲中,倪姬兩臂緊抱杜圣心,望茫茫雨幕箭般掠出。
“快追!不能讓他們跑了!”宇文邾大喊一聲,奮起直追。斜刺里一枝寒劍向刺眉心刺到,驚得他出了一頭冷汗。
司馬青云“飛鷹十三劍”勁捷綿延,將他和身后十?dāng)?shù)名兵卒一陣狂掃,場面再度混亂。
白玉嬋見母親護(hù)了父親離去心下稍寬,也不急著脫身,與司馬青云并肩為戰(zhàn),逼得追趕的卒衛(wèi)自護(hù)不暇。拖得一時(shí)算一時(shí),但愿母親能去得遠(yuǎn)些。
倪姬緊抱著杜圣心,一口氣掠出數(shù)里,臂挽里丈夫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重,僥是她夢蟾宮“飛嬋步”天下無雙,終也氣力不繼,落下地來。
凄迷的雨幕淹沒了遠(yuǎn)處微弱的燈光,茫茫不知盡頭。世界浸沒在一片狂亂中,倪姬的心剎那間痛得碎了。她深宮繡緯四十余年,足不出戶。望顧四野,碧落黃泉,竟不知該去向何處。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追兵,他們都想毀滅掉她最心愛的人,他們會一塊塊敲碎了他,就像敲破一塊浮冰那般輕易!
——她絕不能讓那樣的事發(fā)生!
她要救他!既便只有一絲絲的希望,她也不能放棄!生離了十八年,死別了數(shù)十天,好不容易又能一家團(tuán)聚,她絕不能讓這一切成為泡影!
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地重聚,又將面對這突然的永別,倪姬不能接受!她像一只被暴風(fēng)雨覆滅了巢穴的母鷹,銜著它僅存的稚兒愴惶地奔逃。
她豪無方向地向前狂奔著,奔累了再飛,“飛”累了落下來再奔。只要還有路,只要她認(rèn)為是安全的。她絕不能停下。
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被絞成了一支糊爛的麻花,就要斷碎崩潰了!她還能做什么?她什么都不能做,枉有一身蓋世的武功、奇絕的醫(yī)術(shù),卻也救不了她最心愛的人!
“天鵬,你撐住,一定要撐住,過了兩個(gè)時(shí)辰,血就會熱起來的,你就又能動了!你不能離開我,我不許你離開我!”她神情凄惶的念叨,突而一個(gè)急剎!
丈夫的脈息不知何時(shí)已消失不再!是她的手被凍得沒了知覺嗎?還是-------
慌亂無措間,不遠(yuǎn)外閃現(xiàn)出幾許昏瞑光亮,她心頭狂喜,不顧一切朝光亮奔去。
這是個(gè)粗陋的瓦窯,窯場外碎石地里是厚厚幾堆碎棄的瓷片,越往里盆罐瓷胚越多,一座兩屋高的窯堡還在朝外散發(fā)著微紅的余溫,想見得今日熄爐不久。
“有火了,天鵬,有火烤了!”倪姬喜出望外,不顧余焰灼身緊抱丈夫往窯堡里鉆。
窯內(nèi)滿地灰漬,碎瓷零落,余溫灼得四壁深處微微發(fā)紅,卻無一絲明火。
倪姬將杜圣心小心翼翼置于一面壁前地上,可憐他早已僵硬如鐵,保持著一個(gè)被懷抱的側(cè)臥姿勢,渾身裹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天鵬還有呼吸嗎?為什么他的身子這么冷?他還聽得見我說話嗎?”她顧不得松動一下失了知覺的身骨,試圖運(yùn)功借熱,幫他護(hù)持心脈,然而她試遍了他全身經(jīng)絡(luò),始終接不到一絲真氣的自然回應(yīng)——她自己騙了自己,早在進(jìn)洞前,杜圣心的心脈就已經(jīng)停止了振動!
“不會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倪姬無措地喃喃:“也許火旺些就不冷了!天鵬就有救了!”她神情幾近瘋傻,跑出窯堡抱來堡口堆疊的干草和木柴,催動真氣引出壁角余焰,滾滾煙氣騰起,篝火終于成形。
倪姬拼命揉搓著丈夫手足:“天為什么還不亮呢,小嬋青云去了哪里?天鵬——誰來救救我的天鵬?---------”
窯堡很快被烤得火熱,杜圣心仍無一絲起色。
不知已過了多久-------倪姬的腦中空白一片。
恍惚中,眼前火光耀動,杜圣心身下的干草被蔓延的火舌引燃,倪姬慌忙抱起他,瘋狂踩踏火苗,火熄之后,草鋪一片狼籍。一陣絕望的悲慟涌上心頭,倪姬一屁股坐倒在地,摟緊了丈夫放聲悲啼。
驀地,杜圣心緊靠她耳畔的脖頸深處,傳來微弱的幾律振動。倪姬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屏緊了呼吸,靜靜地聽。
“姑娘,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一個(gè)蒼老的聲音暮地響起。倪姬恍惚地抬起頭。
天,不知已在何時(shí)晃開了一泓白曦,雨也早已停了。
朦朧晨色中,窯堡外佇立著七八個(gè)衣著勁短的男子,一個(gè)滿臉蒼壑的高瘦老者,誠摯地望著她-------
晨光艱難地撩撥開籠罩在莊宜庭上空的煙氣,幽弱的光絲撫摸著那一片廢墟。
南廂的賓客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雄天縱回望莊宜庭方向,不無惋惜地?fù)u頭道:“真可惜呀,這樣都能讓他給跑了!”
“哼,跑了又如何,想必這會兒他早已灰飛煙滅,就算真能成了氣候,也活不過七七四九十天!”雄天恨側(cè)望父親,投去謅媚邀贊的目光。雄剡一臉蕭肅地點(diǎn)頭道:“但愿,上天不負(fù)苦心人吧!”
雄氏兄弟望著他這別有意喻的神情,正感困惑,一名打掃廢墟的卒子,臉青眼白地跑上殿來,驚恐大喊道:“不好!不好啦!尸變——尸變呀~~~”
霍佳崳廂房外,遍地焦木的臺階上,呆呆坐著一個(gè)粗皮濃眉的漢子。
他兩眼呆直地望著自己投在地上的身影,不住的嚅叨著:“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我怎么還沒死?。课沂钦l?我是桑籬嘛?------”
他突然慘笑著竄起,朝著血跡未盡的場院驚恐地大叫:“有沒有人哪?我是?;h呀!發(fā)生什么事了呀?這是哪兒?————”
淡黃色半透明的水線,緩緩瀉下,交織著,流轉(zhuǎn)著,在光潔如玉的雪汝瓷碗中凝成一泓溫潤的琥珀。
驀地,水線倏然變細(xì),斷止。
杜圣心緩緩放下酒杯,抬頭。
晨曦光暈處,一襲月色錦絨裙衫在蒼白的臺階上顯得越發(fā)地清冷。
“您一大早的------又在這兒喝酒!”上官云鳳微顰著眉,憂怨的眼中帶著三分憐惜
控制不住自己般嗔責(zé)他道。
她昨晚一夜未眠,想不通竟是為了她這令人怨憤的令主,天一亮便找了來。
杜圣心心中微微一悸,低頭不看她的臉,遏止自己將她與雪梅混淆的罪惡意念。屏息了良久,終是沒有回答她的話,淡淡道:“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這是座幽靜的小院,半畝方塘,矮竹掩映著蜿蜒的鏤花紅墻。石亭玲瓏,四周種滿了花草,茶花和月季正開得火海一般。
上官云鳳郁郁地嘆了口氣,回覺自己方才的言語太過唐突,卻想不出讓自己收回的理由。也許那樣怨憤的關(guān)懷,只是一時(shí)的情不自禁?她抿了抿嘴,移視亭外花草道:“我問丫環(huán),夢蟾別苑哪兒最清靜,花草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