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更時分,我偷摸入慕容沖營帳,此時他已睡得深沉,我一看桌上的空酒壺,便知他已將我之前端進來的混合了迷迭香藥粉的酒也一并喝了,雖然用量不多,到底也會讓他昏睡到明日晌午。
輕輕抽出慕容沖枕下的王劍阿齊,用布包了背負在身上,看著他酣睡之中猶自不能舒展的眉心,分外心疼和內(nèi)疚,在他唇上匆匆一吻道:“抱歉!慕容,你要知道我這么做的一切初衷都是為了保住你?!?p> 走到帳外的時候,正好撞見巡夜的士兵,不過他們都清楚我與慕容沖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是以也沒有多過問,但是后果也可想而知,明日慕容沖一醒來發(fā)現(xiàn)佩劍(王劍)不見,定會查問巡夜士兵,自然就會得知是我偷入過他的營帳,而我又突然失蹤,肯定就會誤解我背叛了他。
罷罷罷,就任他誤會吧!日后總有分明的一天。我本想解下一匹馬作為腳力,一則我本就不太會騎馬,二則馬的動靜太大反而引人注意,只好僅憑一雙腳掌來趕路,所幸這時代女性還不時興裹腳,我這前身便是一對大概36碼的天足,雖然繡花軟底鞋趕路未免硌腳,但是如今之計也來不及再容我去找一雙合腳的靴子來穿,只有硬著頭皮上路。
好在今晚星月同天,照得大地雪亮,我雖辨不得方向,但能分辨出地面上新鮮的轍痕,應該是慕容瀅的馬車留下的痕跡,跟著這些印子走,應該不會走錯。
陽關(guān)大道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車轍痕跡竟是一轉(zhuǎn)彎岔入一片荒林,興許是她著急趕路故意抄近,由此一來我也不得不走進這片荒蕪瘆人的樹林,也不知是不是她可以隱藏形跡,越往后面車轍的痕跡越是模糊,直到一個岔路口,我卻不知該是往哪邊走了。
此時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謹慎輕盈且有序,伴隨著一陣一陣的嗚咽低嚎之聲,我預感我可能被什么夜間群體性動物給跟上了,猛然轉(zhuǎn)身一看,十來雙碧幽幽的似燈泡一樣的眼睛貪婪且兇狠地望著我。
是狼。
這些狡猾且隱忍的野獸,早已對我形成了包圍圈,就等時機一到,亮出利爪和鋼牙,向我撕咬抓扯,然后這一副干癟癟的身體就會被扯得血肉模糊,最后被啃噬干凈,只剩一副森然白骨……日后慕容沖追蹤到此,看到一把孤零零的黃金劍橫于此地,便該猜出這白骨是我的,到時候也不知道他是痛哭流涕還是暢快淋漓。
但是不告而別,孤身上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如今面臨這樣的殺身之禍,也不能指望誰還能來救我,拔出王劍來一陣亂砍亂劃,嘴里喊著“不要過來,過來我殺了你們!”,可惜群狼不是人類,既不認識我手中這把王氣激蕩人人垂涎的寶劍,更加聽不懂人話,哪怕聽得懂,也不會因我這毫無實質(zhì)殺傷力的威脅而后退,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口來之不易的食物。
手中火折子的光亮越來越微弱,狼群的包圍圈越來越狹小,我背靠大樹卻不會攀爬,死亡的威脅進一步向我迫近,我甚至能聽到狼嘴里的涎液滴在地上的聲音。
想不到一番折騰下來,最后竟要葬身狼腹,可惜卻是要被慕容沖怨恨一世,再也沒有澄清的機會了。
就在這時,一個黑乎乎的毛團突然從天而降,擋在我身前,立定后站起來竟是個身高九尺的碩大人形,但是主觀上看他似乎又不太像個人,這是……漁村救下的那個絨毛怪人嗎?
正思忖間,這毛怪向前大跨一步,伸展猿臂,一聲怒吼,震懾九霄,嚇得群狼瑟瑟發(fā)抖,紛紛退避,這畫面倒像是群狼遇到了狼祖,只消一吼不戰(zhàn)而勝。
“竟然是你!”乍然獲救,我如何不喜,將那一條毛茸茸的手臂挽住,還不忘摩挲幾下,心里暗想這與撫摸二哈的觸感也是極像的。
毛怪對我這撫摸動物似的接觸法并未反感,也沒有轉(zhuǎn)身看我,只是問道:“那白面英俊漢子如何沒跟著你,放你一個人到這荒山野嶺,若是我晚些趕到,你豈不是要遭難了?!彼@然傷勢大好,說話聲音也清楚分明,中氣十足,竟是意外的好聽。
“這個你別問了,總之不是他的問題,是我自己要走的?!?p> “好吧!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長安?!?p> “好,我知道路,我送你去?!?p> 他說著將我一把背起,單手就能完全將我扶住,碩大的身體騰空而起,輕巧靈活地在樹林間騰挪穿梭,如果再加幾聲“喲偶”這樣的歡呼雀躍聲,跟人猿泰山也相差無幾了。
不知怎的,我對這毛怪非但從未產(chǎn)生過一絲害怕的情緒,相反對其更有一種說不出依賴感,跟伏在慕容沖背上的感覺不同,慕容沖的身體總是冷冰冰的,性格也總喜怒無常,哪怕是與他玩笑也要小心翼翼避開雷區(qū),但這個毛怪雖然形象駭人,身體卻暖烘烘的,莫名給人一種敦厚踏實感,簡單而無世俗機巧之心,自然也不用花機巧之心去對待,有什么說什么即可。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洛仲軒?!?p> “洛仲軒?”
我在心里盤算這名字似乎在哪里聽到過,一時間想不起來了:“洛仲軒這名字太難記了,我就叫你‘洛洛’好了?”
“嗯。”
難怪說有這么一首歌叫《我很丑但是我很溫柔》,丑人果然都性格溫柔啊!何況這個洛仲軒根本不算丑,只是怪而已,慕容沖就是性格不好,若有這人一半的溫順馴服,我說什么就聽什么,我讓他放棄爭天下他就放棄,豈非就不會有這么多波折。
“我腳腕上這條手鏈是你給我套上的吧?”
“嗯,你救我一命我無從報答,將這五彩嘯石鏈送你,可以百毒不侵,也方便我尋著氣味兒追蹤你?!?p> “哦?你這幾天其實一直都在我附近了?嘻嘻,那你為何要追蹤我呢?”
“你對我好,把我當人看,所以我要保護你?!?p> 我原以為他多會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就這么直接了當,可見內(nèi)心坦蕩,越發(fā)覺得這人真誠可愛,世間少有。
天色初現(xiàn)微光之時,洛洛已經(jīng)將我送至未央宮皇城北門外,他身法極快,將我往地上一擱,隨即就不見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怕巡邏守衛(wèi)看到他的怪樣,引起“我”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及時退避。
我向皇城守衛(wèi)士兵出示了那半塊玉佩,不時便有一位宦官領(lǐng)我入內(nèi),只見“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
以往不是沒參觀過巍峨的古代宮殿樓宇,但真正介入歷史長河中的未央宮時,卻是另一番氣象和心境,一路上若非有這宦官引領(lǐng)著在這“盤盤焉,囷囷焉”的高閣樓臺、長巷廣場之中穿梭,那我可真就“不知西東”。
宦官將我領(lǐng)至宣室殿的門前便即退去,上來兩個甲胄在身神色肅然的衛(wèi)兵正要給我搜身,卻被殿中走出的一位黑衣青年喝止,說我可以不必搜身,我定睛一瞧,這人正是那日在樹林中見過的絡腮胡大叔身邊的……保鏢吧!
這人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對我冷淡卻不失禮儀的拱手道:“在下侍衛(wèi)司指揮使裴鳴,陛下有請!”
陛下?怎么會是陛下?
容不得我多想,里面就傳來一陣渾厚爽朗的笑聲:“小丫頭,想不到你真的來找寡人了,哈哈哈……”
只見那日商人打扮的絡腮胡大叔此刻再見,儼然已是玄色冕服加身的皇帝陛下,氣度威嚴地向我一步步走來,我吃驚之余不知所措,忙不迭叩拜:“民女李青梧見過圣上,吾皇貴體金安!”
絡腮胡大叔趕忙將我扶起:“誒——不必如此多禮,不過你這丫頭討喜,說一句‘貴體金安’比什么‘萬歲萬萬歲’都來得實在。”
“小女子一直以為您大概是皇上身邊的近臣,上次言語行為皆有諸多失當之處,不知道您就是苻……當今的皇帝陛下,實在該死?!?p> “哈哈哈……我就是秦國皇帝苻堅,你我忘年相交,不必拘泥于這些俗禮,若你愿意還只叫我大叔也行。”
“豈敢豈敢!小女子縱有天大的膽子,最多也只敢稱呼一句‘皇帝大叔’呀!”
雖然知道這人無論在歷史評價還是我自己的親身感受都對得起“德才兼?zhèn)?、寬容仁厚”八個字,但是畢竟人家是皇帝,敬慕漢文化,尊卑之禮怎么也要遵守些,因此使個小心思,既有尊卑又不見外。
苻堅聽了以后果然龍顏大悅:“這個稱呼也算別出心裁了,寡人很喜歡。對了,裴鳴,你快吩咐下去,要御膳房備早膳來,一定要有……嗯……蒸乳酪、燕窩圓子、蟹黃湯包、五籽粳米粥、還有那個……”他看了我一眼,我又使了個小心思,幫他補充道:“還有辣醬饃饃?!鞭D(zhuǎn)而與苻堅相視一笑。
裴鳴唱一聲喏,出門去喚尚膳內(nèi)官。
“呵呵,原來你還記得!想來那日與你在林中相談甚歡,自別后寡人已很久沒能與人好好說上一些知心話了,你來得正好?!?p> 他說話間,目光仍是不離桌案上厚厚的奏折,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想想現(xiàn)在最多只五更時分,他就已經(jīng)起床來批閱奏折,不然我也不會這樣輕易就能見到他。
“圣上,小女子這次來,是有一件寶物要奉上?!蔽艺f著,已解下背上的布包,將之一層層卷開,一把烏金柄黃金鞘的寶劍先于人前,劍鞘上布滿金絲鏤刻的繁復花紋,劍柄古樸深沉,與劍鞘形成一種對比鮮明卻莫名相融的搭配感,劍身尚未出鞘,一股囂狂王霸之氣便已四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