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等夏
高山中晃晃悠悠,遠(yuǎn)道而來一條溪流,潺潺流淌,敷在這片曠野上的冰雪,像是這座山頭中純良的少年,于萬里晴空中鯨吞。溪流中水灰執(zhí)迷努力地浸染著這片白。
四周杳無人煙,我子然一人,看著頭頂清澈的藍(lán)天,一行大雁從南方飛了回來,發(fā)出吱嘎的叫聲,似和同伴呼喚,別落下航行,從來都是東方出發(fā),南下,西行,北上,整齊而又悠然。停在山腳下湖泊的船桅上,不知什么時候,一只水烏棲息在那兒,看看不開船,便又飛了。幾只白鷺劃過水面,扶搖直上,掠湖而去的它們,總是不復(fù)可尋。
一路雜樹野花,一聲清脆啁啾,一次訴說夢境,一個人,看山觀水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山,什么水,就執(zhí)拗地看著活物,看著靜景,只是覺得,不到山里去,不到水里去,活得太窩囊。方圓百里,建一所柴屋,就依著青松白石,這邊廂放了一張床,床邊放一張小酒桌,那邊廂放一個灶臺,旁邊是我伐來的薪木。
生之如舟,剪山剪水的,心總有轉(zhuǎn)老的那一天,肯定有那么一天的,我不會再安慰你,你不會再關(guān)懷我,看厭了詩書,走煩了道路,此時此地,這邊廂的柴屋,誰進(jìn)了門,誰來做主。一花一木一良人,留足經(jīng)年說夢痕。
也得記住,那緩緩流淌的小溪匯聚到一起的湖面上,曾有一行上青天的白鷺,一起看過。
南無(聽劊子手最后一夜有感)
南無,乃少時生養(yǎng)吾之道姑,為吾命名。南無生于同治年間,幼時,逆雪揚(yáng)風(fēng),兵荒馬亂,饑寒交迫,暈于舍庵門前,終至不被天棄,遇活佛。得道姑仁心施恩,復(fù)供果腹衣服,臥具醫(yī)藥,漸康健。
道姑觀眉宇戾氣兀橫,??墒苜と~佛偈生性清凈,無生無頁,無罪于人世。吾自當(dāng)奉行。
殊難料,光緒拾叁年,太平黨后裔燒殺搶掠,侮殺待余如己出者道姑,遂作惡墮魔道,予拐手順一黨羽九環(huán)三扣刀,殺其眾以祭道姑,諸行無常,卻似覺了一切法,立恩者往生碑,夢幻靡靡,四拜九叩,愿可往西方極樂,離庵。
劫念既出,也無留意。便磨刀下山尋差以平后生。恰一榜或招行刑人,職同三班衙吏,每年時銀六兩。自當(dāng)趨前。
后方知,此職換名曰劊子手。吾念道姑教誨,若從剎土阿鼻之職,入定方受哀鴻刑罰,后世難了生不可脫死,無子嗣。
嗟呼!道姑阿母死之期年,無佛光所至,何來此說,自當(dāng)不顧三昧,把起九環(huán)三扣刀,終應(yīng)了職。
首斬乃是太平叛軍,一手落刀,力大無窮,心懷激昂填膺之火,恰令如下欲出,謹(jǐn)遵前人教導(dǎo),手起刀落至其腦后三寸處,見其血溝順于頸處爆裂,一顆人頭落于刑場。
霎時場下人群攢動,呼聲貫絕天穹。
吾便走上此門,撈陰之門,罪人,地獄。
每逢行刑前磨利刀頭,意免死囚斬不底之抖顫,從不予理會何人何事,獨(dú)司鬼頭一刀,挫骨斬筋,血管爆裂即可。夢中亦常有喊冤野狗撕咬吾身,刀下后亦聽?wèi)T,未知生也怕死的拍手,無法戒殺念,憐吾失足欺幽獨(dú),妄謂罪微猶可恕。漸聲名遠(yuǎn)播,一來不私相授受紅利,二來斬殺未有失手。
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光緒廿四年,戊戌犬年,吾承通縣昭,去往行刑人皆向往之地,BJ宣武門前菜市口。昭殺六人。聽聞是沸沸揚(yáng)揚(yáng)變法維新一事,不知何為變法,聞街巷潑婦所言,六人本可東渡東瀛,卻自留鳴其曰獻(xiàn)身,愚鈍之至。
不日何知吾壽于此。世間安得雙全法。折陽損壽之事余當(dāng)自不為然,殊不知現(xiàn)世報。生死熾然,苦惱無量,落筆黃泉。
不同往日,早早動身,來往宣武門,似望朝拜。見一行刑場頂頭著一厚實(shí)鐵門,東側(cè)乃是一堵封死磚墻,約三丈又半尺高,靠此墻,于場中線,豎一架,其上掛滿腐爛不一頭顱。
聽聞此架自建,已行六百多囚之腦袋。吾突感一惡,念尸棄佛偈,起諸善法本幻,造諸惡業(yè)亦幻。其身業(yè)報不可同。
午時到,斬立決。
視面前之人,仰首伸眉,雖有眼布遮擋,依可辦得其滿懷之英氣。從刑廿余年,未見受刑如此。雙手不自顫抖。
刑者,吾不甘,不甘活若浮塵若豬狗。
不甘若何,吾這便得斬汝頭顱,以敬光緒世間。
手把九環(huán)三扣刀,閉目,乃至揮下,此揮下,突聞,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脫岔力氣,便暗道不好。睜目,只叫其頭顱掛其脖頸,留一絲皮肉連筋,切口未能平整,腦袋半耷拉著,可怖之至。臺下哀嚎之聲不絕于耳,做猢猻散狀。行刑人自不能再補(bǔ)一刀者。
吾被州官怒其失職,罷余行刑職,道除返鄉(xiāng)。聲在聞中,自有生滅,也罷。
返庵路上,觀吾此生而生念言,是身如毒蛇,常為無量諸蟲之所啖食,是身臭穢,不明所以,不知是其被人樂道斬戊戌六君子者,或是失手。如悲如咒,常繞九孔。是身可惡,猶如死狗,放此刀,渾噩膨脹青瘀。念少時讀經(jīng)所言,緣起法佛偈,諸法因緣滅,因緣盡故滅,悲哉嘆哉,懊悔難已。望積血,可渡扁舟,來世做畜,還此業(yè)報。
誰料,頓悟之時,駕乘馬車,落于懸崖,粉身碎骨。果不其然,諸余罪中,殺業(yè)最重。
來于佛前,誠心訃告,愿來生西方凈土中蓮花為父為母,花開見南無,南無現(xiàn)菩提。
無稽之談!善惡有報,如影隨形,南無墮畜道,先受罰于尿屎渠,次等活,依號叫,大焦熱,終至無間地獄,心滿鮮血,手屠數(shù)百人,且從今世起歷渡八八六十四劫,周而復(fù)始,方再轉(zhuǎn)世為人。
嗚呼哀哉!南無謹(jǐn)遵佛偈。著相修行干百劫,無相修行剎那間,若能萬法盡舍卻,頓悟入道須臾間。南無,阿彌陀佛。
洛扇引
林青是溫柔的洛城女子,總是裹偕著一把油紙傘從洛河橋上走過,即使洛城無雨。林青向往著書中的江南煙雨。
橋上雕刻著形態(tài)表情各樣的獅子,正對著林青每日走來的方向,翩翩的裙擺,重復(fù)出現(xiàn)在畫畫人的作品中。
她每天安安靜靜地微笑低頷走過,眼神不時瞟一眼橋下翻出水面的肥大金黃鯉魚,順著水光波動的紋路尋到一方木門,簡陋的門框里是一個衣袂微動額角帶汗的畫扇先生,夕陽色的牡丹,天高闊晴的洛城模樣,撐傘緩緩走過的女子,呈現(xiàn)在扇面上細(xì)致而又雅道。她一愣神而后回歸視線,臉上飛快的暈出一抹胭脂紅而后不自覺的加快了步伐,嘴角自然而又掩蓋不住欣喜的上揚(yáng)。
她喜歡他做的扇子,卻從未踏入他的門。老舊的木質(zhì)門檻盛不下她滿腹的心意,發(fā)出無規(guī)則的吱啞聲響。
她日復(fù)一日的走過石橋巷陌,穿著刺繡考究的黃色牡丹花布鞋穿過狹窄的小巷。她終究沒有勇氣去買一把新畫的扇子,總是小心翼翼故作淡然的看著別人手中的擺動而心跳加速呼吸不自然。
終有一天她鼓起勇氣緊攥著滿是汗水的錢幣走去畫扇先生的店鋪,卻看到銹跡斑斑的銅鎖周邊滿是青苔暗生,她眼角發(fā)酸一滴雨水滴上她的眉頭,洛城久違的雨,不過是夾雜著大漠的些許沙土降下來的。她全身無力毫不嫌棄的癱坐在先生門前的石階上,看著云彩漸漸變暗,石破天驚的一撇似血飛紅而后化作無力的黑色,那晚沒有月亮。她蜷縮著在門角睡著,一早睜開了滿是露水的睫毛,悠悠的起身走回。
她依然每天從橋上走過,伴著洛城干燥的空氣,洛城通紅的夕陽,偕著硬骨的紙傘走過石橋。
有些時日了,姑娘的鬢角有了絲絲銀顏,眼角的刻紋愈發(fā)深刻。終于,壯年時候的先生回到了故里。林青一顆枯涸無力的心突然遭遇了潤澤,久逢甘霖一般,懷著少女時候的念想伴著不那么輕盈的步子疾疾徐徐。
走到先生門前,看到了他,兩人久久對視。
“林青?”一聲不急不慢的呼喚。
林青抬起了頭,眼角有著渾濁的淚光“你認(rèn)得我?”
先生沒有說話。
一只布滿虬莖的手慢慢伸到他面前,像一根倒刺深深的扎進(jìn)先生的心里。林青微微地笑了一下“我想討把扇子?!?p> 似乎他說“鎮(zhèn)上的人這么多,只有她沒買過他的扇子。他許久不畫了,他只有一把隨身帶著的。”就給了她。
似乎他說“舊時在她的雕花木質(zhì)窗臺上放過一把?!?p> 她接過扇子微微頷首,慢慢的走過了積滿她腳步的青石板,從未這樣沉重,她忽然想起自家年久失修的一扇窗子,從她小時候就從未打開過。
她沒有抱希望地小心翼翼打開窗子,一把落滿灰塵顏色泛黃的扇子就擱在窗臺的房檐下。她極其小心的拿起,慢慢展開。是一個橋上的女子在洛城夕陽的氤氳中看著橋下的情景。周邊還提著好看的小楷“窗上一顧值干年,愿伊知吾心?!?p> 她從懷中拿起先生剛給的那把,慢慢舒卷開來,上面畫的,不是洛城牡丹,也非洛城夕陽,而是林青向往的江南煙雨,扇上畫著的,是一位女子撐著油紙傘在江南煙雨中的小橋,向橋下望去的模樣。周邊還提著好看的小楷“橋下一瞥當(dāng)萬歲,望君候吾歸?!?p> 她抬起頭,閉上已經(jīng)不那么靈動的眼睛,憑著咸澀的淚水流出眼眶,憑著臉頰的淚水緩緩滑過脖頸。驀然地,林青低下頭,憑著淚水落英似的滴滴散落在先生畫的兩把扇上。
緩緩地,林青把兩把扇都合了上,緩緩地,林青把兩把扇放在窗欞上,然后,緩緩地,林青把窗戶合上,橫上窗銷,回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