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塵鳶屋室,蒼負雪沉默著。
“可你這么做,從來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過問題。舊老已如此委屈,怎連一世清白都不得留?”
戍子穎感慨完,毫不留情說道,略有憤怒。
“最光彩之人,只得暗夜孤行,不得白日見光,此街人怎如此心冷?就是不受人恩,又怎得去道聽途說?讓人心寒?!彼^續(xù)說道。
“我知道,可我如何有其他辦法?有了街神,舊老至少上街不受辱?。 眽m鳶只頭痛神傷。
“是不受辱,可他們憑什么辱,有什么資格辱,或許我有辦法。”戍子穎憤而回答。
塵鳶聽完,眼眸發(fā)亮,問戍子穎:“你有什么辦法?”
“我來時觀望,記得剛?cè)腴L街時有一立牌,寫作新堂,可是一處學堂?”
“是,四街僅有一家,取名新堂,去年注錢辦的?!眽m鳶老實回答,莫名信任戍子穎。
“其中有幾位講師,你可認得?”
“只一位,烏先生。新堂是我注錢修的,我與她交往甚廣,若有忙,她是會幫的?!?p> “那便好辦。今日,不是該送藥了嗎?便請街人們自己來拿,若不來,便再也拿不到?!?p> 塵鳶狐疑盯了蒼負雪一眼,蒼負雪只默默點頭,他便放心答應。
“好,就按你說的辦?!?p> 戍子穎不回,胡亂發(fā)神,最后只笑著說:“我說你個大善人,你那么有錢,到此處還能受人欺負了,也是奇了?!?p> 蒼負雪冷冷盯著她,她頓覺尷尬,瘋狂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心善是心善,有錢也是真有錢,就是感覺腦子有點不……”
她翻了翻嘴唇,發(fā)現(xiàn)自己又說錯了,只齜著排牙傻笑?!安槐俊褪锹斆鞯囊馑肌!?p> 蒼負雪狠狠瞥她,隨后拉著塵鳶出去了。
他淡然開口:“她就是那樣,你也別見怪,不過我想,她的方法是可行的,通過講師來說,都聽得到?!?p> “嗯,這我知道,”塵鳶笑著回答,“我這便去通知,謝謝你們?!?p> “事成了再謝?!鄙n負雪冷冷回答。
塵鳶帶著新奇暼他一眼,“你倒是學謙虛了,此前謝你,你可從不委婉?!?p> 蒼負雪半晌不答,最后凝重開口:“我記起了以前的事情。”
塵鳶突地睜大眼睛,“你都記起了?”
“嗯,你之前不是老問我嗎?不是什么好事。”
蒼負雪冷冷吐出話,塵鳶便換了話問,“那此次路過,你們要去槐里還是舞莊?”
“我聽聞限無歸了槐里,打算去看看他。看了便去舞莊?!?p> “也好,我許久未與限無喝酒了,記得他是我?guī)兹酥凶钕补辔揖频?,不知他今在槐里如何??p> “我去了便知?!?p> “待我忙完可要寫封信書,你給我?guī)?。”蒼負雪點頭,塵鳶便走過長廊,下樓去了。
戍子穎不好意思地出來,“你去槐里找朋友?”
蒼負雪頓地改色,“你偷聽?”
“對啊,你瞧你剛剛不是還挺開心嗎?還什么去了便知……”蒼負雪突地捂住戍子穎的嘴。
“你少說話?!?p> 未幾,蒼負雪外出,戍子穎只入室而眠。
夜幕悄然降臨,它成詩如畫,以無數(shù)星辰與微弱燈光相襯托,勾勒萬千迷離的的夜。
戍子穎醒而出,跑到新堂去,路上歡聲笑語不斷,吵得她頭痛。
“如何歡喜?待你們知道真相,恐追悔莫及?!彼迪?。
今夜,街人皆出,他們相伴向新堂跑去,萬不愿錯過面見街神的機會,客樓外客亦茫然外出,跟著看熱鬧。
戍子穎欲進堂,門內(nèi)外都擠滿了人,她只能大概瞧出,新堂不大,院中有一高臺,是講師在外開堂用的。
臺上站的是塵生和一女講師,應是烏先生,他們身邊的桌上放著幾藥包,包的應是芝檀草。
戍子穎好不容易擠進去,卻不見蒼負雪與塵鳶,迷惘之際,只側(cè)身站在圓臺旁。
未見到街神,街人們伴著議論,便傳出一些困惑的聲音。
“誰是街神?街神在哪里啊?”
“烏先生,你可勿要騙我們,你未必是街神?難道客樓的塵生小兄弟是街神?”
堂內(nèi)鬧哄哄的,塵生開口:“各位還請安靜?!?p> 接著烏先生開口,不給他們議論的機會,“各位,還請讓我說幾句話?!?p> 烏先生淺淺笑著,實在溫婉親和。
“接下來,我說的可能各位不相信,我們長四街是沒有街神的?!?p> 話盡,位下皆驚,如活水翻滾。
“街神只是一個傳說,我想告訴各位的是,長街那頭住的舊院也不是什么街神?!?p> “胡說,若沒有街神,那做了邪事的老漢兒怎受了懲罰,耳眼留疾,不像個人樣?!?p> 戍子穎聽聞,兩眼冒出血光,只強忍著,默念道:“何等小人,你們怎么不看看自己的鬼樣子?”
又聽另一人接話,“就是,不是他入了那舊院,惹了街神,怎會如此?”
“做了惡事,就當如此?!?p> 烏先生笑著回道:“那他究竟做了什么惡事?你們說得出來嗎?若當真說得出,又為何道聽途說?惡意傷害辱罵他人,可是你們的罪?!?p> 街人們七嘴八舌,卻實在說不出。
便見烏先生將藥包拿起來,繼續(xù)微笑著說:“罷了,你們也不知道。各位瞧仔細了,我手中拿著的,是能保護你們耳目的藥。那你們可知,這藥如何來?”
街人們覺得可笑,齊聲吼著。
“在場誰不知道是芝草?當是街神送的?!?p> 可那自信的話剛落下,便被烏先生厲聲懟了回去:“長街舊院種的便是這藥,叫芝檀草,你們從來不敢進去,也沒人見過里面的東西?!?p> “街神之地,無人可亂入。”
“就是,進去是對街神的大不敬!就是種了芝檀草,也是街神為我們而種,是善舉?!?p> 烏先生挑眉笑,露出不屑之情。
“什么大不敬?最初是因為這院子修起來時,便有高墻,大門從來不開,所以你們不進,后來便是得知了街神在內(nèi),不敢進?!?p> 街人聽完不爽,卻無言以對。
“你們口口聲聲說那街神好,言辱那老人家,可如何不知道,若沒有他為你們種藥,你們恐就落得跟他一樣下場,甚至更甚?!?p> “若你們不信,便入了那院,去瞧瞧。不過這芝檀草攻性可不小?!?p> 其他街人都沉默著不動,只一街人仍油鹽不進,傲慢出口:“哼,他一臟老漢兒能種出什么爛東西?”
戍子穎在旁,實在難忍,憤然走向他,甩過衣袖,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隨著“啪”的一聲落下,街人的臉頓時通紅。
“讓你說話了嗎?”戍子穎對街人狠聲問,那人直捂著臉,痛感強烈,敢怒不敢言。
“各家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今日我動手確實不對,有不服的盡管找我,但此刻只要我說些話?!?p> 其他街人欲出口,見戍子穎的行事作風,覺她兇狠,曉她本事,便閉著嘴。
戍子穎沖上圓臺,輕聲問:“烏先生,讓我說幾句可以嗎?”烏先生笑著點頭,然后禮貌讓了位置。
戍子穎謝過,又成怒色,對著所在街人開口:“告訴你們,那不是什么老漢兒?你們最沒資格狂妄,按理你們得叫他一聲爺,不知禮數(shù)嗎?以后得叫舊老,塵緣閣的舊老?!?p> 戍子穎說著,臉色一度難看。
“舊老,遠家塵緣閣的舊老?”一嘴邊滿是胡茬的街人帶著粗曠渾濁的聲音開口,話里是狐疑中夾著敬重,倒顯得格格不入。
“正是?!?p> “舊老?我是聽我老爺講過的,舊老年輕時可是一脈人物,雖是作著管家,也比我們街上人富裕百倍?!?p> 旁邊的街人默默聽著,一會歪頭八腦地嘰嘰喳喳起來,有些聽過傳奇,有的不聞窗外事,一驚一乍。
“你們現(xiàn)在此為,又有何用?知曉了又何妨?可是覺得老人家現(xiàn)在值得你們照看了?”戍子穎偏頭問。
幾位街人欲要還嘴,只聽戍子穎帶著不滿和鄙視“呸”了一聲,街人們臉色羞紅。
“我們不知,又有個何錯?”
“你們不知,就是錯。你們不知,舊老是為了四街種藥而染疾,可是他尚每月堅持為你們送藥。結果卻是受盡唾罵,害得他白日連街都不敢上,就是幾日前他染風寒,竟無一館愿給他治。”
戍子穎也漲紅了臉,她真覺不值。
“你們?nèi)粽嬗行?、有本事就自己種、自己買,如何心安理得受他人恩惠?”
戍子穎說完,位下街人皆不言,只肅穆站著,好像聽了天大演得最精彩且凄慘的戲劇。
風輕輕吹拂過來,像潑了一盆涼水,戍子穎剛剛五內(nèi)俱焚,此刻憤怒的火焰卻倏然化作云霧消逝了。
“罷了,也不是要各位還什么,都顧著生意還不起。今日說來,只希望日后各位對他老人家尊重一點,不過多虧了你們,白日瞧不見他了?!?p> 戍子穎就是表現(xiàn)得不生氣,說的話也極其刺耳,如針般扎著在場人的心。
“另外,你們還得謝謝塵鳶客樓的主人家,他的個善人。沒有他,誰還給你們修樓,給你們送錢啊?沒有他,你們這四街怕早就不復存在了?!?p> 別聽此話難聽,真句句扎心。
戍子穎笑里藏刀,不客氣地轉(zhuǎn)身下了臺,此刻,人群中竟讓了條路來。
他們齊齊望去,只見門口站著的是舊姻,她還如往常般拉著舊老。
戍子穎面紅耳赤著,卻明晰瞧見舊姻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淌著一灘悲喜交加的淚水。
戍子穎問:“阿爺能開口說話了嗎?”
舊姻此次不答,最后笑著點頭,眼淚也隨之滴下。舊老仿察覺了什么異處,偏頭開口:“怎么了?”
舊姻只強忍著擦干淚,輕輕攤開他的手掌,用自己的手指點水,慢慢寫著“我沒事”三個字。
舊老慈祥地笑著,柔和開口:“沒事就好,你可不能有事啊,我的好孩子,我猜你是不是又瞧見了什么好玩意兒?”
舊姻繼續(xù)寫著,給出肯定回答。
“哎喲,這白間當是熱鬧的,可我如何聽不見,真是可惜了?!敝宦犈f老念著,笑容更燦爛了。
他不知,自己走的不是白間的路;也不愿知,自己被當作不能見光的人。
舊姻哭著,又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