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兩人直到最后也沒有說出什么所以然來,離鳶早早的睡了,然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了整整一夜。
夢境中有下凡前,司命星君特地前來北海找她時的一番對話。
司命道:“上神容稟,您與帝君九世皆為天命,所到何處,所遇何人,所做何事皆是命數(shù),旁人未可知,也無法干預。當年我與益算星君多次卜算,推出這天地將在千年內(nèi)再度遭遇一次天地大劫,涉世之深,范圍之廣,比補天之禍更甚,只一線生機便是藏在您與帝君的九世情緣之中,小神斗膽猜測,這場大劫唯一的一線生機,其實是掌握在上神您的手里的……”
離鳶還記得自己當時心中陡然升起的諷刺:“哦?那我還真是榮幸?!?p> 司命星君恭敬的行了個禮,“上神莫惱,小神切勿任何推責之意,只因之后百余年,我與益算星君從未放棄推演,雖于破解之法依舊毫無頭緒,卻終究得到一些提示,想告于上神知悉?!?p> 離鳶眼見著司命星君似是比那日大殿之上更為認真,微微沉吟一下,示意他起身,道:“請講。”
司命星君正經(jīng)顏色:“這警示之一,便是請上神此番下界無需理會任何人、任何言語,一切僅需遵照您自己的意愿,隨心便可。”
離鳶一愣:“就這樣?”
司命星君認真地點了點頭。“說來慚愧,小神雖為司命星君,說到底卻只掌管了凡人的命數(shù),于這天地大事作用甚微。您與帝君九世情緣該如何進行,這天地大劫又將何時開始,我都不得而知,也算不出來??刹痪弥?,胞弟益算星君在推演您和帝君這九世情緣時,卻得到了一些警示——帝君是劫,您才是生?!?p> 司命星君說著,又是一個躬身:“小神斗膽將您的這個“生”與天地大劫的那一線“生”機聯(lián)系起來,雖說有些牽強,卻到底還是帶了一絲希望……可眼下天界并不太平,人心浮動,各具陣營,小神唯恐滋生事端,今日只將這番猜測說于上神一人聽。希望上神不論此番下界會遇到什么,發(fā)生何事,都能遵照本心,無需考慮其他?!?p> 離鳶想到不久前,天帝、天后才陸續(xù)給她送來的幾封書信和邀請函,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剛剛說這才是警示之一,所以……還有其他的警示嘍?”
這回,司命星君的回答略有些遲疑:“有是有,只是小神……不知當講不當講?!?p> 離鳶毫不客氣地戳穿了他這般欲迎還拒的言辭:“不當講你就不會告訴我有了,說吧?!?p> 司命星君嘿嘿一笑:“上神圣明,這警示之二,便是請上神下界之后,善待帝君?!?p> 房間里頓時清冷了下來。
離鳶挑眉,一雙黑眸無聲地對上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摸摸鼻子,終于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神知道,這是您與帝君之間的私事,此番警示,小神也沒有參透,只是……上神有所不知,帝君生來冷情寡性,可于這天地,卻是深不可測。小神一直在推演為何那一線生機是在您與帝君的九世情緣當中,可無論怎么推,都覺得此事定于帝君有關(guān)。”
離鳶直接氣樂了,“司命星君你這話就有些矛盾了,一邊讓我遵照本心,一邊讓我善待于他,我且問你,若是我的本心就是不想善待他,你待如何?”
哪知司命卻似乎早聊到她會有此一問,想也不想便答道:“所以小神才會在今日,在明知道不該干涉上神心意的情況下,冒大不韙前來說這些話。小神不知這幾日,上神究竟聽了幾方言論,卻也明白:帝君于我們而言是尊者,是從前高高在上的天地共主,可于上神而言,卻或許便只是個普通的男子,甚至這個男子……還沒有心。”
“……”
……后面的夢境有些模糊了,司命星君似是又說了些話,可離鳶卻并未承諾,只是答應了在腕間留下蓮花印記,作為一些事從緊急時的提示……
很快的,夢境經(jīng)過了幾次翻涌,竟一晃跳回到了離鳶小時候……
那是比五歲還要小一些的小時候,那時的離鳶還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全然不知自己的神族身世,有爹有娘,有無限的疼寵和關(guān)愛。
爹爹酷愛游玩,時常帶著娘親和離鳶四處游走,娘親那幾年酷愛凡世吃食(其實是離鳶喜歡),于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爹爹總能變著花的給她帶來,轉(zhuǎn)眼又都進了離鳶的小肚子,所以兒時的離鳶總是肉嘟嘟的,粉嫩嫩的十分可愛。
他和娘親非常恩愛,是那種常常會嫌棄自己打擾兩人甜蜜的“粘膩恩愛”。
爹爹會因為嫌棄離鳶占據(jù)了妻子的注意,幾次三番將小離鳶扔到一些滿是好吃的市集(當時的凡界已經(jīng)有了一些發(fā)展,是后來被補天之禍生生逼著倒退了),在她身上設(shè)下一些禁制,再給她一些銀錢,便不管不顧的走了,說是要回去跟娘親過段美妙的二人世界。
離鳶對此很是不恥,嘲笑爹爹“沒臉沒皮?!?p> 爹爹則笑話她“太過圓潤”,還聲稱要給她起個小名,就叫“圓滾滾”,美名其曰:好養(yǎng)活。
離鳶對此倒是不氣。
有一次,她又揚言要跟娘親告爹爹的小黑狀,類似那種“隔壁青姐姐又給爹爹寫情信了”、“昨日街上爹爹又目不轉(zhuǎn)睛的盯了哪個女子”之類,爹爹忍無可忍,咬牙切齒道:“圓滾滾,你吃這么胖,還這么嘴碎,就不怕未來夫君嫌棄你嗎?”
“不怕呀,娘親說小孩子就是要稍微有點肉才可愛,再說我都沒有嫌棄他,他干嘛嫌棄我?”
離鳶很小的時候就聽爹爹說過,因她自出生起便一直纏著娘親,爹爹早早為她定了一門親事,對方聽說還是個很厲害的人,可以天天給她買好吃的,比爹爹還有錢……
那時的離鳶還不懂夫君是什么,于是爹爹便解釋他就是娘親的夫君,兩個人會永遠在一起,夫君會把她捧在心上,愛護她,照顧他,然后一不小心還會跟她生個胖娃娃出來搗亂……
離鳶不覺得胖娃娃有什么不好,可是她嫌棄她爹呀,眼見著爹爹一見著娘便沒臉沒皮的湊了過去,各種噓寒問暖,黏黏糊糊……她心中便對自己未來的夫君沒有了任何的期待。
可是一轉(zhuǎn)頭,她突然看到了娘親的笑容,那樣的甜蜜,開懷……又覺得其實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
再然后,夢境再度翻轉(zhuǎn),一瞬間回到了她五歲時的噩夢——
她任由自己被眾神抱著走走停停,然后被放下,眼看著破爛不堪的大地,洶涌翻滾的海水,耳邊是那群大人以為她聽不懂,而毫無顧忌地談話……
什么東皇帝君大愛世人,剖心以震天地……
什么女媧娘娘舍生取義,耗盡神力得以補天……
她親眼看到了娘親倒在血泊里……想哭,卻咬著牙,倔強的不肯哭出聲,可那些神卻還在說:“帝君大義,娘娘大義。”
直到一位好心的低階女仙執(zhí)起她的手,在她的身前流下一把清淚……
“哎,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
“是呀,一夜之間沒了娘,未來夫君又沒有心,這孩子……哎……”
……
再然后,畫面一轉(zhuǎn)又到了娘親過世后的一年——
“哎呀,你們沒看她那個樣子,一聲不吭的,連點禮數(shù)也沒有,真是有娘生,沒娘教,生而為神又怎么樣,將來還指不定怎么樣呢!”
“行了,你少說幾句吧,娘娘是為了救這天下蒼生才沒的,總不能尸骨未寒呢,我們就在這里腹誹她的女兒吧?!?p> “我就是不服氣她擠掉了我兒升階的名額,這都好幾年了,天界為了整頓,升升拖了幾年才重辦這升階大典,好不容易輪到我兒,怎么就讓她頂下了名額呢,你看她連點禮數(shù)也不懂,到時候鬧了笑話,丟的還不是娘娘的臉!?”
“你——哎!罷了,罷了?!?p> ……
離鳶像是游魂一般的看著這些過往亂七八糟的記憶,臉上早已沒有了絲毫的表情……
周遭的一切都似乎似乎漸漸歸于虛無,陷于黑暗……
那些記憶的光亮慢慢變成一條條鎖鏈,捆綁住她的身軀,讓她一動也不想動……
是啊,生而為神又怎么樣?在她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那些從前最快樂的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神!
她就是有娘生,沒娘教!
她娘早就沒了,為了這所謂的世人,生生的把她拋棄了……
她還有個同樣討厭的未婚夫——
“小孩兒,別哭了,你這樣丑死了!”
瞧,爹爹說的是對的,她的未來夫君確實嫌棄她,嫌棄的不行。
可爹爹又說的不對,他沒有心,又怎么會在未來把她捧到心上?
明明會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的那個人……已經(jīng)沒了!
所以,她也要嫌棄他。
她……誰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