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華景溫家老宅。
溫如許目無表情地站在庭院中央,看著滿院的白綢隨風飄揚,偶爾兩條白綢之間纏繞在一起,在風的攪動之下扭曲緊纏,又在風止之后歸于平靜,詭異而無美感。
他嗤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人都死這么久了,還掛著,裝模作樣?!?p> 寬大的帽檐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即便是四處張望,也沒什么人能真正看得清楚他此時的眼神,唯一明顯的是那抿得緊繃的雙唇。
只有溫如許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以往他來老宅都是偷偷摸摸地從側(cè)門進來,便直奔老爺子書房去了。如今讓他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他反倒是有些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也不知那老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二少爺?您怎么在這兒站著呀?”
一個他從沒見過的傭人忽然走到他身邊,看衣服的款式,大約是這院子里的某個小管事。
溫如許勾了勾唇角,“沒什么?!?p> 是啊,二少爺。
他可不就是名副其實的二少爺嘛。
“二少爺。”
另一把聲音的“二少爺”突如其來,溫如許立馬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這把熟悉的聲音正是來自于這里的老管家。
溫如許不由得瞇起眼睛,扶了扶帽檐。
以往都是老管家?guī)綍坷锶サ模岳瞎芗沂侵浪纳矸莸?,現(xiàn)在卻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叫他二少爺?
老頭子該不會是想要撥亂反正,讓他認祖歸宗吧?
“二少爺?!崩瞎芗以俅螐娬{(diào)了這個稱呼,“請隨我來?!?p> “呵?!睖厝缭S輕聲一笑。行吧,那便看看他們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只是老管家并不像以前那樣直接帶他去書房,反而帶他去了另一個房間。還未踏進門,就聞到了一股令人非常不適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是臭味,而是焦苦之中帶著幾絲甜膩,幽幽地順著鼻腔鉆上腦里,仿佛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死神那厚重的衣角,在積年累月下所沾染到的血污液垢散發(fā)出來的味道,稠穊又揮之不散。
溫如許皺著鼻子進了門,便看到溫老爺子半躺在床上,手里拿著一份東西,正看得入神,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他從來沒見過的柔和。
“咳咳咳!”溫老爺子突然間急咳了起來,老管家見狀立馬上去拍撫著他的胸背替他順順氣。本來習慣了些的那股令人不適的味道忽而就變得濃烈起來。
半響后,溫老爺子終于止住了咳嗽,他將一直攥在手中的東西翻了過來,放在一邊,恢復了那一如既往莫測高深的表情,緩緩地開口。
“來了?!?p> 溫如許屏住呼吸,向前邁了一步,“好久不見,溫老先生。”
“叫爺爺。”
“爺爺?”溫如許聽到這句話時,搖了搖頭,垂眸譏笑了一聲,“行吧,爺爺。不知道爺爺今天又想演哪一出戲呢?”
溫老爺子盯著溫如許,如同遲暮之年的雄獅,即使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不算好,也依舊目光如炬。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如新?!?p> 溫如許眉頭一挑,難怪老管家今天破天荒地叫他二少爺呢。這個在他一出生就被剝奪走的本該屬于他自己的身份,如今竟然需要他變成自己的弟弟才能回到他身上,真是荒謬。
只不過以前也試過好幾次溫如新離家出走,所以不得不找他來做替身去辦事。這一次大概是因為溫如新離家出走的時間比起以往要長得多,需要他替得久一點。他倒也不覺得意外,于是習慣性嘲諷道:“怎么,我那個素未謀面的雙胞胎弟弟結(jié)了婚了才終于想清楚了要脫離溫家去追尋他的文學夢了?所以需要我回來救場了?真是可喜可賀啊?!?p> 沉默了好幾秒后,溫老爺子才淡淡的開口。
“他死了?!闭f出這話時,溫老爺子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自己的孫子去世只是一件無足輕重得像是“水喝光了,再倒一杯”的事一樣。
只是他又補了一句話,便多了兩分嘆息。
“隨如期一同去了。”
溫如許一愣,隨后情不自禁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連眼淚都飆了出來。
“不是吧?所以你現(xiàn)在只剩下我這么一個親生孫子了,居然還要我去替溫如新的身?溫德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如許少爺!請你尊重一點!”管家開口斥了溫如許一聲,反被他用更高的聲音駁了回來。
“怎么?當初你們只是因為那破算命的說我命格不好會克了溫氏全族,就狠心地將我孤零零一個人養(yǎng)在國外,連名字都不能出現(xiàn)在族譜,無人知曉溫如許這個人的存在。二十八年啊,整整二十八年,現(xiàn)在死了兩個好命格的乖乖孫子,就想起我來了,卻是讓我繼續(xù)當個替身。爺爺啊,我的好爺爺,你真的就這么恨我嗎?”
說到最后,溫如許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哽得發(fā)抖了,然而裝滿怨氣的袋子一旦割開了口,便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哪怕聲音已經(jīng)被那股氣堵得連說出口的字句都模糊不清,他依然嘶聲力竭地喊著自己的不平。
“如許少爺!”
“老張。”溫老爺子咳了幾聲,朝著老管家擺了擺手,“沒事,你先出去吧?!?p> 老管家擔憂地看了兩人幾眼后,最終還是在溫老爺子的堅持下離開了房間,留下爺孫兩人在這濃稠的苦澀氣息當中。
“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大的怨氣,這是爺爺對不住你?!睖乩蠣斪哟丝跉?,繼續(xù)慢慢道:“這么多年確實是委屈你了,讓你用如新的身份生活也是為了補償你?!?p> 溫如許快速地拭掉眼角處因為方才過分激動而涌出了淚水,咬著牙狠狠地說道:“當個替身算個屁補償!你又在耍我嗎?”
“只是暫時用他的身份生活?!睖乩蠣斪觽?cè)身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份文件,向著溫如許揚了揚,“你必須是蘇云清的丈夫,留住她,讓她成為溫家的奠基,永遠都不能離開?!?p> 溫老爺子拋出了那份文件,那古井無波的渾濁雙眼里,忽明忽暗地晃出了箭簇瞄準了獵物般鋒芒的冷光。
“按我說的做,我可以保證你將會擁有溫家甚至蘇家的一切?!?p> “但在此之前,這是你作為溫家人無法逃脫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