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雪醒了,但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處。
她醒了,意識卻在沉睡。
她對眼前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她閉上了眼睛,身子一沉,仿佛被注入了麻藥。
重新躺到云朵層上,又云游去了。
她在云游的路上,見到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
那男人,玉面小生,眉眼仿若國畫。
那女孩嘴唇無色,臉上有幾粒雀斑,特別愛笑。
她“吃吃吃”地笑,手拉著玉面小生。他們穿著灰白色麻布裙服,飄然而行。
那個“吃吃吃”笑著的女子很快看到了花木雪教授,她說:小妹,什么時候到的,也不喊我們一聲。我們在遠處采薇,看到許多好景致,一時忘了回來。這個妹妹你在這里多久了?
花木雪教授一時不確定這個愛笑的女子是不是跟自己說話。
她一個老嫗,怎么是個妹妹?
那女子說跟我們回家吧,我用薇草拌上麂子肉,看看好吃不好吃?
你呀,食肉動物,我可不吃。我愛吃蒲兒菜,只吃蒲兒菜。
兩個人各伸出一只手臂,挽著花木雪教授向前飄去。
在牛奶一般的汪洋里,有波浪一般時隱時沒的山頭。
他們帶著花木雪教授降落在其中的一只山頭。
沿冰棱一般的透明懸索進到一座富麗巍峨的大殿。
里面的陳設花木雪教授仿佛在哪里看到過。
她一向不愛看電視劇,但經(jīng)常會把電視機開著,她不止一次看過游仙劇里有這樣璀璨華麗的洞穴宮殿。原來魔仙窟是真實存在的啊。
進魔仙山約七八十里,豁然開朗。出了山洞,又見一座蔥蘢的山,山里有一種樹木叫文莖,這種樹的果實很像棗子。花木雪教授摘了一顆果子吃,像是草莓的味道。吃了一顆,看看身邊的情形,原來墜到螢火蟲天地了。
花木雪教授見到的兩個會飛的人,現(xiàn)在露出了全形,他們一個女人臉,鳥的下身;一個男人臉,蛇的下身。
花木雪教授與他們來到蔥蘢的山前,看到這里的草長得特別茂盛,連天連地,一條一條像連接天地的線,上面有鈴鐺似的果實,果實長得像嬰兒的舌頭。
花木雪教授在《詩經(jīng)》圖譜上看到過這種這種草,人們吃了這種果實便不再意志堅定。男人臉蛇身的人吃了這種果實,臉上露出了笑意。
一直來他陰沉著臉,是個憂傷的美男子。
花木雪教授又讓人面鳥身的女人吃了文莖草上的果子,本來她是一只聾啞的人鳥,吃了果子,她聽到聲音啦。
他們本打算進山洞,這時一股氣流讓他們都飄了起來?;狙┙淌谠谝鄣拈W光中浮游,沒有體積與重量,她張口說話,但雙唇不能運動,聲音卻像波浪一樣在氣流中傳播。
他們就這樣飄浮了一陣,又突然墜落。這里遠處傳來嗖嗖嗖的聲音,三個人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一個長髯的老年男人已一腳落地,一腳像仙鶴一樣收著。
花木雪教授認得他,他不是定山的老道喃嘸七叔嗎?于是一切記憶都回來了。
常仙,現(xiàn)在是不是能夠跟我回道觀了,你與這只鳥廝混千年了,可曾有什么結果?
原來那個男人臉蛇身的男子叫常仙。他曾是喃嘸七叔的提壺童子。在后山的小屋里住久了,愛慕上了一只黃鳥。無奈黃鳥天生聾啞,常仙看她可憐,一直照顧著,但道觀里哪里容得了小道士眷戀一只黃鳥。結果,他們受不了世俗的眼光,雙雙擁抱著殉情。
據(jù)說,是常仙把黃鳥捧在手心,自己縊死在一株630年的老樸樹上。
花木雪教授見到常仙與黃鳥時,他們已經(jīng)在螢火蟲世界活了百年啦,他們根本不想回到現(xiàn)實世界。然后,定山的道觀為了仙山的名聲,不允許自己調(diào)教的小道士走火入魔,一直想著把常仙拽回去。
花木雪教授對她所處的周遭世界十分好奇,她想問一些問題,哪知摸一摸雙唇,動彈不得,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像猴子的聲音一樣。
喃嘸七叔說:教授,生老病死,本來應該順應天命,但作為老道,我也不能說仙丹之術全是虛妄,不過這得看造化。我素來相信你是一個大學者,對莊子研究頗深,哪知,你是這般性急。
還是隨我而去,在道觀歇息數(shù)日,然后速速回蘭陵吧。你家那后生薩都喇天天上山來要人,你家的子子孫孫天天盼復你生還的消息。人呢,固然有說命若螻蟻,但對一個家庭來說,你這樣的人,是塊寶貝。道觀除了清風明月劣酒菜蔬,原來也是清貧之地。
花木雪教授語言不利索,但她是聽清楚了,喃嘸七叔的意思,自己在初六酉時,敢情是跳崖尋死來的。
一陣羞赧,竟不知道如何決定。
回去吧,雖然螢火蟲的世界不缺山果清泉,但與遠國異人雜居,她還是有些不適應的。
喃嘸七叔說等等,一會寇兒會來帶你們回定山,回到定山,常山負責灑掃,黃鳥去定山北側的水柳濕地與眾鳥一起捉蟲,至于花木雪教授,在下個月的十五圓月之夜,有一艘客輪會去阿拉斯加島,那里有一個財閥集團的老總,他的兒子放棄在加州的工作,回家族集團繼承家業(yè),并與一個華裔后代在麻省讀工商的女子結婚。
花木雪教授一聽,腦袋里像開了一個天窗,打了一個閃電一樣,什么?這個女子叫什么?
叫蕾拉。
這不可能,雷拉才五六歲。
五六歲。教授你這是迷失了吧,你在螢火蟲國已呆了這么久,人間也過去了20年。
哦,那這么說,我現(xiàn)在不是120多歲了嗎?
喃嘸七叔說,教授你是多么幸運的人,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我這里也沒有鏡子讓你照一照,你現(xiàn)在也就三十多歲年紀,一會列寇來把你們?nèi)齻€都帶回,你早早地坐了船去阿拉斯加,一個多月的航程,興許你還能趕上你孫女的婚禮。
花木雪教授聽了有些悲哀。她本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過是上下求索一條通往自由生命的路,人的年齡可以向前生長也可以倒退生長??梢猿墒煲部梢曰氐接字伞5氐浆F(xiàn)實社會,不還是一個孤獨的老嫗?
這一反問,她驚住了,原來,她一直想的就是長生不老啊。
喃嘸七叔目光如炬,盯了她幾秒,仿佛在嘲諷她,可不是嘛,你就是想長生不老。你以為找到莊子,得了仙道,就長生不死。你已經(jīng)夠幸運啦。
列寇御風行,山川河流一晃而過??軆簬Я艘话哑巡萆茸咏o花木雪,不用問,這把扇子真的是子休用過的。三個人分別拽了列寇寬大的袍子,隨著列寇一通飛行。
喃嘸七叔也腳踏一根烏木,“嗖嗖嗖”一通飛行。
花木雪教授到了定山,恰是盛夏天氣。山上清風陣陣,松濤聲聲,定山仿若仙境。
“有時候我也想開花
在七月的山坡
趁著寂靜無人
打開自己的心扉……
喃嘸七叔瞥了阿婆一眼,教授果然非凡人,這詩寫的恁是任性也么哥。
花木雪卻有意見,問:你那眼白可是興風作浪被我看到了,又在腹誹譏諷我了吧?
這可是你自己找罵。你看看你,明明一把年紀了,現(xiàn)在又活了回去,我看你也不過是二十五六歲的樣貌,你這是反套路,反常規(guī),是作妖的節(jié)奏。你這樣的人,下了山就是禍害。
哈,喃嘸七叔也有妒忌人的時候。你悟道一生,不就是想反常規(guī),回到時間之始嗎?看我現(xiàn)在這樣,像是不想服輸都不行啦?你有行悟道,我淹沒于塵世悟道,更能看出道之所以是道,仙不是在山上,還是在塵世里,才能悟,才能超拔。
說不過你,但,打小你就是一個機靈人,智商過140,這是老天要你成仙得道。
那可不?;狙┱f,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喃嘸七叔問:已得道,下一步有什么心愿?
我啊,你有一樣我求之不得。
說出來聽聽。
人這一生可以吃苦,可以忍辱,但說能夠克服孤獨,享受孤獨,這點我不大相信,也認為獨享受孤獨沒有意義。
你羨慕的是我有莫玄相伴吧。要不是上天送來莫玄,我在這蒼茫云水間,也不過是一只知了。我早就明了,像屈原那樣的人,最后投水而亡,是因為不想人在鬧市,卻找不到一個知音可以說話。眾叛親離,卻有堅持。
花木雪與喃嘸七叔來到花房,滿屋植物芳香,屋子蓍草封頂,稀稀疏疏,陽光一縷縷照進來,卻不曝曬。
一道巖茶在鐵壺里沸著。
花木雪來過這里,那時喃嘸七叔還是青年,跟著他的父親上山。后來,他愛上了這塊清凈之地,一心悟道,再沒有離開。
說到屈原,他是繼莊子之后,最有趣味的男子。他們有迷人的個性,有超出常人的聰慧。屈子的文章有華麗的形式,往往像水銀瀉地,像麗日當空,像春深的花卉,像火把之于暗夜……
但是……
花木雪呷了一口茶,說,你這陳皮屑味道冷峻,很對我的口味。
物與人,性情也要投緣。我就知道你喜歡的物事,即使是一壺茶,一塊陳皮,也要標新立異,不容隨大流,不然,你也不會一生癡絕你的子休……
嗯,說起你的愿望,那下一步是墜崖、投海還是升天……上下求索只為子休?
花木雪說,是人,肉身沉重,就突不破定律,必死無疑。只是延長些時間吧了。我的想法是要有一個有血緣關系的人在我身邊,看著我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想悄無聲息,也不想讓一個無關血緣的人,眼睜睜看著我離開這個可愛的世界。不過,你的莫玄是你賦予他此生,是勝過血緣的。
任何一個風燭殘年都是不堪一擊的。每個人都會倒下,那是時間之手的慣用伎倆。你的所有親緣都在海外,這一點比較麻煩?,F(xiàn)在,你表象是二三十歲,但體能如何,有待考驗。
花木雪現(xiàn)在的情形,可以用色厲內(nèi)荏來刻畫。不過,我相信,年輕的外貌會帶來年輕的心靈與輕盈的身體。我暫時在你這里歇一陣,允許否?
那自然是歡迎的。
傍晚緊接著一陣晚風而來,山上的夜來了,月亮很近,仿佛近人前聽人語。月亮也有好奇之心嗎?還是因為它有時也感到孤單。
那個叫莫玄的孩子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引起了花木雪的注意。
莫玄找他的喃嘸七叔,他叫喃嘸七叔爺。他說,我爺呢?
花木雪說,你爺正在做功課。
哦,那教授能不能陪我玩?
玩什么呢?這山上除了風聲,連鳥叫都沒有。院落內(nèi)有幾口大缸,里面種植著蓮花。
莫玄選了一塊地方,蹲下來,拿著手里的工具就開挖。
阿婆感興趣的就是莫玄手里的工具,它分明是青銅器啊。
莫玄,這工具是從哪里來的?
是爺爺在后山土丘里挖到的,爺說這是洛陽鏟,用它就可以挖到寶。
可是,你手里的洛陽鏟是青銅鑄造的,本身就是一件寶貝。
這是我的。爺說,這是我的。
嗯,那當然,可是,教授也想有這樣的鏟子。
你又還是小孩子,你為什么要這種鏟子?
我家也有一個小孩子,比你大一點,就大一點,他真可憐,什么玩具都沒有。
為什么呀?因為他沒有像喃嘸七叔那樣了不起的爺!我爺是最了不起的。他有一間屋子,里面全是寶貝。寶貝很多,我只要這一個,我有了這個,就能挖到更多的寶貝。
好吧,我跟你一起挖寶貝。
花木雪蹲下來,她突然有種體驗,以前她是蹲不下來的,她的膝蓋老化啦,她的大腿處患一種毛病叫髖關節(jié)盂唇撕裂,她是蹲不下來的,但是,現(xiàn)在她非常輕松地蹲下來,而且一直蹲著看莫玄在挖泥巴。
哇。
哇哦。
莫玄突然叫起來,緊接著,花木雪也叫起來。他們看見什么啦,都叫起來。
屋子里喃嘸七叔做完了功課,匆匆走出來。
哇哦,他也叫了一聲。
原來,在荷花大缸傍邊,莫玄剛剛挖了幾鏟的地方,有一柱火焰一樣的東西噴薄而出,整個院落突然像大白天一樣,亮堂堂的。
他們開始被嚇得不輕,往后退了幾步,見火焰還在噴射,就湊前一點看,結果發(fā)現(xiàn)它不是火焰,沒有溫度。它們被地下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出來,以快速的方法源源不斷地往外涌,往外射。
原來它們是螢火蟲啊。
這座定山是螢火蟲堆積起來的嗎?
喃嘸七叔趕忙移來一張石鼓,壓在了洞口,螢火蟲不再往外噴涌,但院落內(nèi)外,空中,地面,房前屋內(nèi),只要是空間,全是螢火蟲。
花木雪瞠目結舌,她記得她墜崖后的所見,就是螢火蟲的世界。她突然想起來,與她一起列寇飛上山頂?shù)哪且粚δ信?p> 有著鳥身與蛇身的男女。
他們?nèi)四兀?p> 喃嘸七叔趕忙制止阿婆問下去。等莫玄去睡覺了,喃嘸七叔說,你啊,你一個人超身也就算了,把那牛鬼蛇神也帶來定山,要不是我觀里那些道士戮力除妖,他們怕是又要禍害了這里。
?。炕狙╊D時覺得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是妖怪?
是啊,你到時忘了孫悟空持一根金箍棒除妖,可是妖哪里能夠除盡,他們有變化萬千的本領。
那這一對男女,你們怎么打發(fā)了?
鎮(zhèn)妖啊,我們有東陵巨石,他們被壓在龍梗之下,再無機會作妖。
花木雪少不得口占七七四十九遍咒語,祈禱妖怪不要來禍害人類。
花木雪從浮圖塔下墜,云里霧里。
她在九泉之下,渾渾噩噩。
她在山頂飛翔。
她在混沌世界遨游。
病房里很安靜,護士來查房,撩開了窗簾,一道亮光射到花木雪的臉上,她又眼前一黑,那些螢火蟲四處逃竄。
這一次,她掀開了沉重的眼皮,她在幽冥界所見所聞全部化為青煙。
這一次,她真的醒了。
頭頂上方,一個老式吊扇吱嘎吱嘎有聲音地在旋轉。
她醒在一個讓她發(fā)瘋的真實世界。遍地尋他皆不是。
張翼德的眉眼湊近在她面前,是一張失去往日風采的老男人的臉,他的眼睛里是保持著距離的關心。
現(xiàn)在,她更加清醒了,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是死過一回,現(xiàn)在還了魂。
其實,也許前一個結果更好一些,醒了,還得繼續(xù)用力地活著,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張翼德還是那樣,迫不及待地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比如,花木蓮盜她之名,一下子在醫(yī)保賬戶上花掉了七萬多元。接著他又說藥店昧著良心只知道賺錢。
他沒有一句重點,她想知道的是清山君及雷恩、蕾拉的消息。她與世隔絕,但她還是有所惦記,因為她還是一個活人。至于,她的妹妹花木蓮,她一向手腳不干凈,小偷小摸。她偷了花木雪醫(yī)保賬戶上的錢,總有一天會替她這個做姐姐的生病吃藥。
她只是沒有接話茬,比起張翼德的金剛怒目,她暗自的詛咒,要惡毒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