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南夷國已經整整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已從當初的炎炎盛夏捱到了如今的木葉蕭蕭。
我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手捏著一枚已透黃的樹葉無聊地轉著,一手拖著腮幫子,發(fā)著呆。
每日總有一些時候是這樣發(fā)著呆,不是無事可做,只是每當一靜下來,腦子里便不由放空了其他一切,唯有一人身影飄忽其間。
如果現在有人問,倘若可以帶任何一個人來到你面前,你最想見到誰?
最想見到誰?
除了他,還有誰。
思君之心似逝水,日夜東流無歇時。雖不及“稠疊頻年離恨”那般夸張,但我對他的思念也是一紙難題的。所謂“紙短情長”,就是這般吧。
三個月的時間里,千莫玨給我寄過兩封書信,我亦回了兩封,只是距離上次我回信已經過了一月之久,至今仍不見他的來信。多次問過秦嶺淮,但他寬慰我說,路途遙遠,中間耽擱些時日實屬平常。平常就平常吧,我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但安慰歸安慰,我心中的擔憂一點兒也不見少。
千莫玨的第一封書信只寄來短短幾字——“安好,勿念?!卑埠?究竟是如何的“安好”?他私自出宮的罪責擺平了?他違抗賜婚的罪責也擺平了?二皇子一黨有沒有對他落井下石?對于這些我最擔憂的事情,他只字未提。我不由埋怨,他就不能多寫幾個字給我嗎?回信時,我恨不得將這埋怨都填滿紙張,但我終是理智了,也只簡單回了他一封。說是“簡單”,信只有一頁紙,上面沒有任何文字,只畫了一個心形,心形里面是千莫玨的剪影。
勿念?讓我如何勿念!只是我不能將這些擔憂之事在信中問個明白,以千莫玨的性子,他怕是再來信時更是寥寥幾字,不但解答不了我的疑問,更增添了掛念。另外重要的一點是,我不能親自書寫,否則字跡萬一被識破,我的身份怕也是個麻煩事了。所以,唯有以畫傳情,讓千莫玨知曉,我心里念他、想他。
隔了二十五日,千莫玨的第二封書信到了。未拆開之前,我既忐忑又歡喜。拆開之后,我不由得苦笑。信上畫了一個心形,心形里面是“塵兒”二字。我不禁感嘆,他這依葫蘆畫瓢的功夫也算是學到家了。只是覺得為難了送信之人,千里加急不過送的是這般書信。
等確定信封里再無第二張信箋時,我惘然若失。他居然沒有提我何時能回京,我與他何時能見面,但他既然未提,怕是他還沒有平息京城的一切。心中的擔憂不由更盛,我卻只能選擇繼續(xù)相信他。
我找來了秦嶺淮,讓他代筆替我回信。秦嶺淮自然疑惑為何找他代筆,我推說自己練劍手麻握不得筆,而我又急著回信,只好找他這個文武雙全的“師傅”幫忙了。
從住進這座幽親王府的偏院,我每日的大部分時間便是拉著伊心、柳兒和小一崇練劍,而教我們練劍的便是秦嶺淮。為了立志練好劍法,我特意向秦嶺淮敬了茶,要拜他為師。對于我當初此舉,秦嶺淮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連連推辭說這是折煞他了,還說要是讓四皇子知曉了我要下跪拜他為師,他的命怕是要到頭了。他執(zhí)意不肯,我也只得作罷,但從那時起我便一口一個“師傅”叫上了,也不管秦嶺淮沒耳聽的模樣,久了他也就習慣了。
每次練劍我都專注非常,唯有如此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快一些。因為這般拼命,練劍練得手麻胳膊酸是經常的事兒,所以我以這個理由請秦嶺淮代筆,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畢竟是代筆,文字間就顯得中規(guī)中矩了。我先讓秦嶺淮寫明我是因為握不得筆才讓旁人代寫,以免千莫玨讀信時不明就里。接著又寫我在南夷國的幽親王府里如何如何閑散地生活,又如何如何精進自己的劍技......如此日?,嵤聦懥藵M滿兩頁。
寫好后,秦嶺淮遞給我問我妥否,我仔仔細細讀了一遍,行不由心地點了點頭。其實我想在信中問千莫玨何時我們能相見,但我并不想好似在給他施加壓力一樣,所以想問的我一句也沒有表露。他未說,我也不問,就這樣在期待的煎熬中度著每一日。
后來過了幾天,我發(fā)現原先跟在秦嶺淮身側的那兩名手下不見了,隨口問了秦嶺淮,他只說他們回大武朝了。至于為什么突然回去,他卻不再多言。也許是離開家太久了吧,我如是想著,不是別的什么原因就好。
丟掉手里的落葉,我起身踱步到前方的小樹林,抬頭看驚起的幾只鳥兒在空中盤旋。
“碧塵姑娘今日還未開始練劍么?”
背后響起一名男子的聲音,我回身,禮節(jié)性地屈了屈身,“碧塵見過幽親王?!?p> 面前的男子輕笑了笑,“碧塵姑娘非要如此多禮么?”說完,徑自坐在了石凳上。
我倒是想不行禮的,但禮多不怪,無禮怕就難說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幽親王時,他那嫌棄我的傲慢神情。
三個月前,國主姬天闋說:“那你,便當姬希是死了吧?!?p> 我聽得出他話里的含義,卻又怕自己的猜測出了差錯,便裝作無知地問道:“國主是何意思?”
姬天闋盯著我的雙眼,一字一頓地道:“只有‘死’,才能救?!?p> 不再多言,我深深地向姬天闋行了禮,“多謝。”
如此,姬希的安全便應無虞,我該告辭了。但姬天闋卻攔下我,命昆衛(wèi)去請了幽親王進宮。就是在那日,我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幽親王——姬天粵,這位比姬天闋年長幾歲的哥哥,一副淡定的姿態(tài),讓人覺得穩(wěn)重可靠。但當姬天闋吩咐讓我暫住到幽親王府時,這位親王就朝我飄來嫌棄的眼神,傲慢地拒絕道:“我的王府,從不招待大武朝之人?!?p> 但姬天闋最終還是利用天子皇權硬是讓幽親王同意了我入住,只是我不明了姬天闋為何做這樣的安排。
“有人求本國主收留你,本國主應承了,自然是君無戲言。”姬天闋如此回復道。
是不是“君無戲言”,我自然持著懷疑。但考慮到幾點,我決定順應姬天闋的安排。一是雖知姬希無虞,但我并未見到她;二是未能回大武朝之前,這里不失為一個落腳處;三是姬天闋說是“收留”我,看似全憑我愿意,但我若執(zhí)意要走,他怕是就要“強留”了。不然,他也不會將我安排到幽親王府了。
雖然我住在幽親王府里,但是我與此刻就在面前的姬天粵并不常見,算上今日這次,不過是四次碰面而已。說“碰面”應該不恰當,每次他的出現都有目的。
我再次向他行了行禮,道:“禮多不怪,碧塵自是知道的?!?p> 姬天粵又輕笑出聲,“碧塵姑娘不必如此忌憚本王,本王雖厭惡大武朝之人,但有時也是分人的,比如恒親王,本王就不討厭?!?p> 提起三皇子,我想起了第二次見到這位幽親王的場景,那是住進王府一月之后。當時姬天粵先是問候我是否住得習慣,后又有意無意地提起了先前三皇子在南夷國被行刺之事。他說恒親王被射傷實屬倒霉,那行刺之人乃是反賊余孽,本意是要射殺國主姬天闋的,但箭頭稍有偏離,結果射中了對面的恒親王。他說他已抓獲了暗殺之人,查明了事情原委,并將罪犯押往大武朝,是殺是剮,全憑恒親王處治。
三皇子是被誤傷?事情果真如此?我不由得聯想起千莫玨當初被毒箭所傷的情景,他絕不是被誤傷!當時殺手下手狠絕,目的明確,只是不知如今千莫玨有沒有查清,到底是誰要將他置于死地。
除了這番思量,我還想到,姬天粵應是將我住在他府里的事情也一并傳遞給了三皇子。這倒也無所謂,畢竟我終是要回到大武朝的,所以當初求見新國主姬天闕時,我便無意再隱瞞身份。若未來千莫玨于我要明媒正娶,那洛將軍府三小姐的身份才尚可一爭。
這次見面最后姬天粵將小一崇帶走了,理由是南夷國的遺孤自然該由南夷國撫養(yǎng)。自此,每日練劍的隊伍里便少了小一崇的身影。后來我與小一崇見過一面,說是見面,其實他是跟隨禁軍首領昆衛(wèi)來王府辦差,我們連一句噓寒問暖的話都沒有機會說,但見他儼然一副小小侍衛(wèi)精神抖擻的樣子,我便放下心來了。
姬天粵不討厭的大武朝之人單單只說了三皇子,卻是當面把我排除在外,對此我心中了然。他一直不喜我,就像姬天闋從未對我放下過懷疑一樣。
記得剛住進幽親王府時,偏院就來了兩個丫頭,品兒和巧兒,說是幽親王吩咐了要盡心伺候我的日常起居。盡心伺候?不過美名罷了,怕是為了日夜監(jiān)視我。所以,那兩個丫頭的“盡心”行為一度引起伊心和柳兒的不滿,我卻只能玩笑地寬慰她們,多兩個人端茶倒水的,她們倒可以多些時間陪我練劍了。
我制定了嚴密的練劍計劃,畫了打卡表,7:00起床——練劍——9:00吃早飯——練劍——12:00吃午飯——午休——14:00練劍——19:00吃晚飯——20:00溫習練劍所得——22:00睡覺。因為這里的計時器沒有那么精確,所以時間上總有一些差錯,但好歹是按部就班地走著。當然,我并不是日日如此,也分了“工作日”和“周末”,七天一輪回。開始,七日里我排了兩日“周末”,但后來發(fā)現兩日周末有些奢侈了,便縮減到了一日。
雖然被監(jiān)視,但我并未被限制自由?!爸苣钡臅r候我會帶著伊心和柳兒出府逛逛街,看看南夷國的風土人情。當然每次出府有秦嶺淮護著,自然也少不了品兒和巧兒跟隨。所以我出府的隊伍也算“壯觀”了,總能引起旁人的側目,為此我便減少了外出的次數,一是省得某些人增加對我的懷疑,覺得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主兒;二是閑逛還不如練劍;三是,也是最重要的,我心里記掛著許多事,根本沒有那份閑玩的舒適。
除了日日盼著千莫玨的來信外,有一次逛街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熟人”,三皇子府上的侍衛(wèi)首領蒼崖。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帶著一行人馬正在大街上穿行,疾走的馬兒差點兒撞上伊心和柳兒。爭執(zhí)過程中蒼崖發(fā)現了我,說奉主子之命接我回大武朝。秦嶺淮當即將我護在身后,怒斥蒼崖逾矩,為此兩人險些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是我及時阻止,奉勸蒼崖回去,除非我自愿,否則誰都別想帶走我。最后,蒼崖無奈離開,而我不得不思量,三皇子一個外人,以何臉面接我回大武朝,而那個我日夜期盼的人卻久久沒有消息,這不得不令我擔心陡升。
多次追問秦嶺淮可與四皇子單獨互通消息,他只是回我不曾。我知他是在騙我,但見他日日一副尋常神態(tài),并未見過多思憂,我便只能安慰自己,千莫玨應是平安的。
此事過后,我練劍更加勤奮。雖然打卡表未做改變,但每次我都提前來到院中練劍,減少了胡思亂想的時間。
按照以往,今日是“工作日”,這個時辰正是練劍的時候,但因為心里有一件開心的事,我特意給秦嶺淮、伊心和柳兒放了一天假,打發(fā)他們出府散心去了。而我,獨自待在偏院,等著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