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表白（一）

　　我和伊心一眾被安排在城郊的天方驛館，因為剛被四皇子的人手接管，館中除了一些士兵外，就只有我們幾個落腳，偌大的院子顯得有些冷寂料峭。

　　被我安排去探聽消息的秦嶺淮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回了來，我立即吩咐柳兒和無思將自己燒制的飯菜端了上來，頗有些討好地拉秦嶺淮坐下，雙手將筷子遞到他面前，“師傅，請用?！?p>　　秦嶺淮先是錯愕一番，馬上推辭，站起身，神情甚是嚴(yán)肅。他低眉拱手道：“碧塵小姐，我只是下屬，還望今后碧塵小姐直呼屬下名字便可。以前在南夷，是……是屬下僭越了?！?p>　　他怎么突然變得如此見外了？在南夷的時候，雖然我喊他師傅他不答腔，但也沒表現(xiàn)出反感呢。不過我也猜測出幾分，從遠(yuǎn)離喧囂的世界回到這漩渦里，他與我一樣，都有了不可擺脫的束縛。

　　罷了，這個漩渦我們必須回來，而且要斡旋其中，那要為之付出的代價便一一接受吧。

　　“那，秦嶺淮，你就說說四皇子現(xiàn)下的情況吧。”我順勢坐在桌旁，儼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秦嶺淮愣了愣，顯然對我的翻臉?biāo)俣雀械接行┦剂喜患?。但他迅速調(diào)整了面上神情，一一向我道明四皇子如今的處境。

　　原來在四皇子攻破北羌國三座城池后，其國主裘龍便派使者向四皇子提出議和。只是不知為何四皇子并沒有答應(yīng)，執(zhí)意繼續(xù)攻城。眼開四皇子的軍隊勢如破竹，裘龍只得再派使臣說和，只是這次使臣快馬加鞭拐道直奔大武朝京城，與大武朝皇帝千雀當(dāng)面卑躬屈膝般地游說。在承諾相讓三座城池并年年進貢的條件下，千雀同意了和解，這才遣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并趕往四皇子處，一是傳旨召回四皇子的兵馬，二是接收安頓北羌國相讓的三座城池。

　　不知是不是我的點兒有些背，與他好好的重逢竟恰巧撞上二皇子和三皇子趕到當(dāng)前。事情真是一樁接著一樁，不免讓人在心底泛起一陣陣煩躁。但，任何事情都比不得今日見到千莫玨的喜悅。拋開那一堆雜事，我變了有些輕快的語調(diào)，問秦嶺淮：“四皇子今日傍晚可得閑嗎？”

　　“方才四皇子吩咐了，晚些時候要來驛館?！?p>　　我想了想，站起身還是將秦嶺淮讓到座位上，“這些飯菜你抓緊吃，吃了便幫我個忙?！?p>　　秦嶺淮忙謙讓道：“碧塵小姐言重了，盡管吩咐?！?p>　　“你務(wù)必在太陽下山之前，將四皇子帶到驛館后院那座二層樓閣上?！?p>　　被安排到驛館后，我無聊閑轉(zhuǎn)之時，便登上那二層樓閣舉目遠(yuǎn)眺了一番，入眼盡是一片雪色，素潔高雅，如果此刻千莫玨在身側(cè)，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等待的午后，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著，一邊讓伊心時不時去門外瞧瞧遠(yuǎn)處有沒有四皇子的身影，一邊囑咐著柳兒和無思打來水，就著房中的小炭爐燒起來。

　　就在我等得哈欠連連的時候，伊心興沖沖地跑進來，“來了來了！我看見四皇子和秦師傅騎馬來了！”

　　雖然心中早已設(shè)想了十幾遍，但此刻我還是有些慌了手腳，趕忙吩咐無思她們?nèi)齻€將不知開過幾次的沸水倒進三個陶罐里，隨我一起來到后院。

　　這個后院像個小廣場似的，站在二樓的樓閣能將它一覽無余。抬頭瞧瞧夕陽，那一抹嫣紅正悠閑地掛在天邊，給雪白的大地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那么靜謐那么美。站在后院正中間，我粉色的斗篷被落日投射得更紅了些，帽沿上的白色絨毛也清晰地反射著細(xì)膩的光澤，空氣中的微風(fēng)似乎也被印染了一絲甜味。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鰜?，這才開始踏著腳下的雪，認(rèn)真地畫出“520”的字樣。再抬頭時，千莫玨和秦嶺淮已經(jīng)站在了二樓樓閣的闌干處。

　　我抬起手，朝他揮一揮，臉上帶著神秘又開懷的笑。這時，我接住伊心遞過來的陶罐，調(diào)整夕陽下最好的角度，蓄力往上一灑，沸水瞬間在我周身凝化成多彩的圓形霧氣，然后慢慢升騰、飄散。接著我又灑第二罐、第三罐，如果可以，我想灑更多更多，想將這些美好的東西都讓千莫玨看見，想我們之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記憶。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不清千莫玨臉上的神情，更看不清他眼里的光，但我猜測著，他一定是喜歡我的這個潑水成圓吧。還有，如果他知道“520”這幾個數(shù)字所代表的含義的話，那他一定會更開心些吧。只是，現(xiàn)在這些數(shù)字對于他來說，不過是怪異的符號罷了。

　　千莫玨從樓閣上走下來，直到走到我近前才停下腳步。他低頭深深地望著我，久久不說話。

　　我被看得紅了臉，低了頭，雙手有些扭捏地在袖口里糾纏。

　　“帶你去一個地方?！鳖^頂剛傳來他的聲音，我還來不及問什么，手就被他牽住，穿過驛館的幾重院門，來到驛館外?？缟献伛R，我們一路疾奔，終于在一處遠(yuǎn)離了塵世的矮山腳下，他勒停了馬。

　　千莫玨牽著我，行走在矮山的曲折小道上。一路上，我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心里莫名地激動著、期盼著。果然，在站到矮山山頂?shù)哪且豢蹋闹械募雍推谂误E然幻化成一句脫口而出的話——

　　“好美?。　?p>　　遠(yuǎn)處的落日更圓更紅了，映照得這一片山脈都穿上了紅霞，似乎它是將下山前最后一脈光芒盡灑在這座山上，而霞光下那大片的梅花花海簡直沖擊得讓人心顫。在一團團白雪中噴出濃紅、淡粉、嫩黃的顏色，仿佛是著了各色衣裙的仙女在樹尖上翩然起舞，美得不可方物。

　　我有些失態(tài)地抓住千莫玨的左臂，“這么美的地方，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嘶～”

　　“怎么了？”我慌忙撒開手，盯著他痛得皺起的眉，擔(dān)心瞬間涌上心頭。

　　“無事。”千莫玨輕描淡寫地說著，嘴角掛上了一絲溫柔的笑。

　　“是不是受傷了？”我可不相信他所謂的無事。

　　見我不肯罷休的神情，千莫玨只好淡淡地回答我：“舊傷復(fù)發(fā)而已?！?p>　　舊傷？上次那只毒箭的傷嗎？

　　“那毒當(dāng)真解了嗎？”不會是毒沒有肅清，所以才……

　　“不要亂想?！鼻k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只是皮外傷，很快就會好的?！?p>　　“那回去我要檢查！”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別是拿這些話來寬慰我。

　　“今日也該換藥了，便由你來吧。”

　　看他帶著些揶揄輕松的神情，我自想他的傷應(yīng)該是不嚴(yán)重的。但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此時正好問出口：“那支毒箭的幕后主使，是誰？”

　　千莫玨轉(zhuǎn)身望向了天邊的一抹霞光，不經(jīng)意間皺了皺眉，“其實不必查，也不難猜測是誰。只是毫無證據(jù)的事情，說出來也是無用?！?p>　　看來，他們做得天衣無縫。確實，當(dāng)初那伙混淆在流民山賊中的暗殺之人要么死在了對決之中，要么眼開要被捉時便揮刀自盡了，廖老爺子和廖無鈺抓住的不過是些被巧計利用的普通匪賊而已。

　　“那你，猜測的是誰？”

　　千莫玨回過身，看著我不究根本不罷休的表情，久久沉默，眼神中流淌著復(fù)雜的情感。

　　我堅定地與他對望，還以示肯定地輕輕點了點頭。他這才抓起我的一只手，在掌心慎重地寫了個“二”字。

　　二皇子千莫斬？！

　　在我所意料當(dāng)中，只是我心中更傾向于三皇子千莫奕，因為當(dāng)初他也受暗箭所傷，像極了撇清嫌疑的自導(dǎo)自演。但二皇子和三皇子本就是蛇鼠一窩，即便千莫玨只提了一人，但另一個也絕對脫不了干系。

　　為了佐證自己的猜測，我又問道：“除了他之外，那個標(biāo)榜為‘復(fù)仇者’的人想報復(fù)的對手，是誰？”

　　似乎我不應(yīng)該問這個問題，幾乎毋庸置疑，如果不是擁有共同的敵人，二皇子和三皇子怎么會成為一丘之貉？如果不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當(dāng)初我和千莫玨怎么會被離間到如今都不能相守的地步？

　　“你，真的想知道？”千莫玨定定地望著我，似在征詢我的意見。

　　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心里沒有來由地怦怦跳起來。但既然決定了跟他一起面對任何風(fēng)風(fēng)雨雨，此刻不過是簡單的對話，根本不值一提。我故意風(fēng)輕云淡地答道：“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到，他要復(fù)仇的不就是你么！”

　　千莫玨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卻是搖了搖頭。

　　搖頭？什么意思？我猜得居然不對！

　　千莫玨撐開我的手掌，一筆一畫地描摹出來一個字——“明”。

　　明？腦袋里迅速搜索著跟這個字有關(guān)系的人，當(dāng)捕捉到那唯一的信息后，我不由睜大了雙眼！明……明妃娘娘？！怎么會？！

　　三皇子可是在她手底下帶大的，就算帝王家親情淡漠，暫撇開感情不談，既然三皇子跟明妃娘娘有仇，怎么還和二皇子同流合污呢？

　　千莫玨看著我震驚的神情，只淡然解釋道：“那是上輩的恩怨，我們不詳談了。我們只需知曉，有些人，某時可能是你的朋友，某刻就可能會變成你的敵人?！?p>　　“那恒……他現(xiàn)在是你的朋友，還是敵人？”三皇子與明妃娘娘具體何仇我現(xiàn)下不得而知，但既然有大仇，那他選擇成為二皇子的左膀右臂，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是一種忍辱負(fù)重，只等著日后抓住絕佳機會給仇人致命一擊？可為什么他又要毀壞當(dāng)初千莫玨搜尋二皇子貪贓枉法的罪證？還要離間我與千莫玨呢？

　　思緒百轉(zhuǎn)，只聽千莫玨幽幽答道：“我方才說過，此時的朋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敵人。他一向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而我們又常被表象所迷惑。一切利害關(guān)系表面看似非黑即白，但操作這一切的首先是人，而人心最是難測，你永遠(yuǎn)不知道你自以為是同謀者的人心里究竟在怎樣盤算給你背后插上致命的一刀。”

　　話末的寒意讓我忍不住一哆嗦，這世間豈非誰都不能相信？

　　感受到我身體的顫抖，千莫玨握緊我的手，“你，后悔了么？”

　　后悔？后悔本可以遠(yuǎn)走高飛，遠(yuǎn)離紛爭，卻又回到了這漩渦之中？

　　我深呼吸一口，揮去方才心中的那抹恐懼，故作輕松地反問他：“你后悔了嗎？”

　　千莫玨望著我的雙眼，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回答我：“……是，我有些后悔了……如果當(dāng)初就放任你遠(yuǎn)去，也許此時的你，正逍遙自在地暢游在某方天地的花海里?！?p>　　“哦？你這么想？”我向梅花叢中踏了兩步，背對著他，抬手擁向最后那一點霞光，揚高了聲調(diào)，“可是我想的是，此時我站在這里，如果身邊沒有你，那逍遙自在也沒什么刻骨銘心的意義?！?p>　　說完，我回頭沖他莞爾一笑，含著執(zhí)著一字一頓地補充道：“所以，我不后悔?！彪S后，我鉆進了梅花花海里。

　　我從未見過如此大片的梅花同時開放，也從未見過如此多彩的顏色點綴在枝頭。湊近嗅一嗅，這朵嫩黃的花朵里似乎有我從未聞到過的香氣。最重要的是，我從未體會過和這樣一個人走在如此美妙的場景里。

　　我牽起默默跟在身后的千莫玨的手，無法言喻的快樂充斥著我的內(nèi)心，并肆意地在梅枝間繞來繞去。這一刻，我和他都忘卻了所有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