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謝京。
那個京城世家子弟人人口中稱傳的著名紈绔謝京。
母親在生我時難產(chǎn)而死。父親軍將出身,全靠著自己以一刀一槍血肉之軀博出來如今將軍府的榮華富貴??晌页瘹v來重文輕武,即便我謝家立下再多的汗馬功勞,在天子眼中也無法同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相提并論。
所以自我記事起,父親便一心欲將我培養(yǎng)成一個知書達理的騷人墨客。
“你要好好上學堂,好好背誦先生教過的經(jīng)書,好好探究治國之方,我只你一個兒子,你要為謝家爭一口氣才是。”
他總是這樣說,似乎要把畢生所有的不甘與希望都付諸到我的身上。
可我始終不開心。我不愿做父親眼中為將軍府博取功名的犧牲品,我明明像他一樣愛那奔騰的烈馬,滔滔的江水,愛自由灑脫的一切。
所以我常常從學堂偷偷溜掉,與一群同樣厭學的公子們投壺射箭,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又免不了一場毒打。他大罵著,說從未見過我這般不上進的紈绔子弟。
那年我八歲,頂著一身尚未消退的傷痕,同父親一起去曲尚書家中拜訪。
平日里一起廝混的公子們邀我一同去曲家后院的靶場中投壺,一較高低。
我就是在那里遇見曲若煙的。那只自由熱烈的鳥兒,那匹馳騁山河的駿馬。
小丫頭站在場外不遠處,一眨不眨的看著我,圓溜溜的大眼睛里沒有嘲笑鄙夷,那是第一次,我在看向我的所有目光中,尋到了其他不一樣的東西。
那日我心情大好,極為輕松的奪得了魁首。果不其然,她一路小跑的奔向我,甜膩膩的聲音連帶著一大段夸贊的話響起。
我看著她一雙漆黑清澈的眸,一時間竟想給她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你喜歡這個簪子?”我見她直勾勾的盯著我手中的白玉簪,又忽然覺得除了她,怕是再無人配得上這樣美好無暇的白玉。
“送給你了?!蔽覍⒛囚⒆郁⒌剿^上,果然,像畫中走出的小娃娃一樣純真可愛。她眼中似乎忽然有了星辰,直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哥哥你真好,等我及笄后就嫁給你?!彼Φ母鹆恕?p> 我心中莫名一震,摸著她的頭,良久才說出一句好。
“我們來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她說。
我勾上她的手指,那一刻開始,我便暗暗許下,遲早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
從那以后,我一直陪在她身邊。
她的確是最與眾不同的一朵奇花。我教她一起投壺射箭,她帶我策馬奔騰于草野之間。父親的打罵,他人的目光,這些與我而言似乎都全然不重要了。只要有她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她原來是曲尚書家的嫡次女,她還有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阿姐,外人都叫她們雙生花,傳說她們站在一起難以分辨。
我卻總是能一眼辨出哪個是我的小丫頭,哪個是曲若雪。曲若雪呆板無趣,我的小丫頭活潑跳脫,哪里會一樣?
都說她們是雙生花,我的花園中卻只曲若煙一朵足矣。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等啊等,等到我的小丫頭十一歲啦,終于快要等到她許諾的及笄之時。
我挑選了一塊最好的白玉,開始做那支早就想做的白玉簪。
曲若煙,以一支白玉簪開始,便再以一支白玉簪定情,你還記得嗎?
可那支簪子還沒有做好,她卻愛上了別人。
第一次看到她見到徐沐司那羞澀臉紅的模樣,我嫉妒的快要發(fā)了瘋,恨不得立刻沖上前將這個男人撕成碎片。
偏生他裝的一副彬彬有禮的柔情模樣,勾的曲若煙眼中心中都是他。
她忘記了幼時不經(jīng)事隨口許下的諾言,她為了這個男人開始改變自己,她學的像曲若雪那樣呆板無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這樣似乎并不快樂。
曲若煙要永遠快快樂樂的。
我找到她時,她正低頭執(zhí)筆在紙上寫字。她眉頭緊鎖,臉上全然沒有了騎馬射箭時的神采奕奕,整個人失去了光一樣暗淡不已。
我了解她,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最崇尚自由,最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自己,她絕不該為了一個徐沐司放棄了做自己。
我站在門口,默默的看了她好久好久。
“曲若煙,我說你這幾日吃錯哪門子藥了?約你去打兔子你不去,天天窩在府里吟詩作對?怎么學的像你阿姐那般呆板無趣?”我坐到太師椅上,強壓著心中的苦楚,裝作吊兒郎當?shù)恼f。
她卻不服氣似的嘟起嘴,一口一個沐司,再次挑起了我心中的怒火。
“他可不是什么破教書的,他呀,是這天底下最知書達禮的好兒郎?!?p> 我一愣,腦海中忽然又浮現(xiàn)出八年前在靶場中央她拉著我的手。
“哥哥你真好,等我及笄后就嫁給你?!?p> 一時間,父親一心盼望我成為文人的希冀,外人的嘲諷與鄙夷,又涌上我的心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也許我馬上就要失去花園中最后的一朵花了。
我將她逼到墻角,一字一頓如同利刃劃過心尖。
“真喜歡上他了?”
她低下頭,受氣的小貓似的一言不發(fā)。我又軟了心,深吸一口氣,開始為她講起道理來。
“問問你自己的心,做你阿姐的影子,你真的會快樂嗎?”
她有些朦朧的看向我,似懂非懂的樣子。我有些無奈,掏出在漠北出征帶回的短刀交到她手中試圖感化她…
她果然很喜歡,蹦蹦跳跳的,一瞬間似乎又變成了那個活潑的曲若煙。
我清醒了許多,努力讓自己忘記剛才發(fā)生過的一切,坐回太師椅上開始為她講起此次出征發(fā)生的奇聞異事來。
一直到傍晚,她送我離開。
我一只腳剛踏出門檻,心臟中央?yún)s像是又缺失了一塊什么,疼痛不已。
我不能失去我唯一的花朵。
“曲若煙,做你自己就好。總會有人喜歡你的。總會有人因為你是曲若煙,所以喜歡你?!蔽翌澏吨f。
我其實還想繼續(xù)說什么,八年的心意,幼時的承諾,尚未做好的白玉簪…一切都要傾訴出口,卻又想起她如今已有了心上人,說的太多反而招她厭煩,只能轉(zhuǎn)過身,疾步離去。
……………………………………
她很快又做回了那個快樂自在的小丫頭。仿佛喜歡過徐沐司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她仍舊愛騎馬射箭,仍舊常常約我出去打獵,仍舊喜歡纏著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曲若煙快滿十五歲了。
馬上就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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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她帶到獵場后的樹林中,終于決定袒明心意。
“原來謝小將軍兩年前就想娶我了。”我將前幾月剛做好的簪子交到她手中,聽得她這樣說。
我搖了搖頭,多年的心意終于得以傾訴。
“十年前第一次見你我就想著,有朝一日一定要鋪十里紅妝,風風光光的把你娶回家?!?p> 她垂眸,忽然開始掉眼淚。
我一下慌了神,這么多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似乎從未見過她流淚。我曾偷偷發(fā)過誓,一定會叫她笑比眼淚多。
“你別哭啊…是不是發(fā)簪太丑了不喜歡…大不了我重做就好了…別哭啊……”我慌慌張張的擦著她的眼淚說。
可她抽抽噎噎的說這是她見過最好的禮物。
我心下暗喜,小丫頭喜歡,那我以后經(jīng)常做首飾給她戴。
“本小姐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十里紅妝,風風光光的娶我回家。”她說。
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時刻。
我高興的臉都要笑僵了,顫抖著想要抱一抱她,卻又覺得略顯唐突,怕被有心人看到有損她的名譽。
我這一生最不喜那些規(guī)矩禮節(jié),大大咧咧行事灑脫從不計后果。唯獨對她,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這個我從八歲那年初見就想娶回家的姑娘,她好容易答應(yīng)嫁給我,我要好好的保護她一生。
無妨,待她過門做了我的妻,到那時我便可以天天抱著她了。
我傻笑著回到府中,整日忙碌著準備聘禮喜服,鳳冠霞帔,胭脂水粉這些她會用的到的東西。
可能是我真的太過混賬紈绔,所以就連上天都要將我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收走。
我還是沒能娶到那個心心念念的姑娘。等我終于將一切都置辦妥當,準備立刻上門提親時,卻被父親囚禁在了家里。
他們說,京城忽然傳的沸沸揚揚,御史親自到曲尚書家宣讀圣旨,曲家嫡次女入宮為妃。
我腦中一片空白,一心只想著要帶她逃。去到哪里都好,只要我們二人能在一起就好。我什么可以不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我砸破窗偷跑了出去,卻又被六七個父親安排的暗衛(wèi)捉回。
我被五花大綁著帶到父親面前,三十杖打下,他身居高位之上,又是一副心痛而虛偽自私的模樣。
“你可是我唯一的兒子,你從小冥頑不靈不念學業(yè)也就罷了,此番怎能做出這般愚蠢的事情?你想要和陛下?lián)屌藛?!你想要整個將軍府都隨著你人頭落地嗎?!”
我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樣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他的杖責,還是整個將軍府的性命。
腿上的血滴落,滲透到泥土中,變成更加污濁不堪的顏色。
后來,我強拖著還在流血的身體,終于找到機會,一瘸一拐的偷跑到尚書府找她。
我總覺得我們之間不該是以這樣收場的。我總覺得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可以突破這死局的。
所以我說,“曲若煙,我?guī)阕甙桑覀內(nèi)ヒ粋€好遠好遠的地方,遠到整個京城的人都再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p> 她又掉了眼淚,濕漉漉的吻落在我臉龐。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似乎一切的執(zhí)念與愛都如同云煙般消散了,我伸手去觸碰,卻又什么都抓不住。
“阿京,忘了我吧?!币庾R模糊的最后一刻,我聽見她這樣說。
該如何忘記呢?這十年的光陰里,她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早已經(jīng)刻進了我的記憶最深處,她已經(jīng)與我的生活融為了一體,刻骨銘心之痛,如何忘記呢?
我不記得自己昏迷了多久,整個人都宛如在混沌中搖擺前進,從初次相遇直到圍墻內(nèi)匆匆分離,一切的場景都如同走馬燈一般晃過。
…………………………………
他們說,近日頗得盛寵的昭嬪,得皇帝特赦歸家省親了。
昭嬪是誰呢?我愣愣的想了很久,才記起來,原來是我的小丫頭入宮就被封了嬪位。
我就說嘛,曲若煙是最特別的姑娘,她無論在哪里都會閃閃發(fā)光。
我笑著笑著,淚就不受控制似的落了下來。曲若雪偷偷找到我,
“煙煙要回來了,你去靶場那里等她,也許還能見她一面,下次再出宮就不知是何時了?!?p> 我再見到曲若煙時,她裝的冷漠疏離,眼眶卻紅的不像話。
我沖上前,想拉住她,我想帶她走,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卻被她退后躲開。
“曲若煙…你…你還好嗎?”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這樣寒暄了一句。
“小將軍該喚我一聲昭嬪才是。”她說。
“昭…昭嬪,你過得還開心嗎?”
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鬼使神差的問道。
“想必你也聽說了,皇上對我寵愛有加,入宮半月有余就晉了嬪位,這次又特赦我歸家省親…我過得自然是極好的。”
“我是問,你過得開心嗎?”我又問,淚水卻模糊了雙眼。
她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別哭了。不開心的話,我?guī)汶x開。我們?nèi)ミ吔?,去漠北,去哪里都好,我?guī)阕?,你仍舊是那個自由熱烈的曲若煙。”我說,語氣中又帶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是我第二次說要帶她走。
她一頓,眼中似有動容,片刻后卻又化為堅韌。
“我們可以離開京城,去到天涯海角,那曲家怎么辦?謝家怎么辦?整整兩家的身家性命,滿門抄斬的罪過,難道都要讓其他無辜的人去一概承擔嗎?!”
我又回憶起父親的話,是啊,難道要拋下兩家人的性命來陪我下一場冒險的賭注嗎?
我愣住,太多太多的話生生哽在了喉嚨里。
“謝京,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幼稚行事了?!薄爸x京…忘了我吧…就權(quán)當……當做發(fā)生過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我沒有答應(yīng)你的求親,你也沒有準備娶我的打算。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吧………”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倘若有來生,我不要做將軍的獨子,你也不要做尚書府的嫡小姐,我們只做兩個普通人,相守白頭,平安一生,好不好?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謝京這輩子都非你不娶?!?p> …………………………………………
邊疆戰(zhàn)事愈來愈嚴重了。
朝廷少有人愿意領(lǐng)兵出征,于是父親再次披裝上陣。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幾盡斑白的頭發(fā),臉上身上因戰(zhàn)爭而留下的傷疤,
“我愿跟隨您出征?!?p> 他看著我,神情似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在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
我終于在他看向我昏暗渾濁的眼神中,找到了一絲隱隱閃爍著的光明。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命人備好了我的行裝。
…………………………………
我又夢見曲若煙了。
夢中她似乎有了孕,被封為昭妃,我看到那樣多的奇珍異寶流水般送入她宮中,她故作欣喜的謝恩接受。她一直在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朦朧中醒來,狠狠的打了個寒顫。
邊疆的天氣越來越冷了。
紛飛的大雪落下,戰(zhàn)士們翻涌的熱血揮灑在每一寸土地。
只差最后一座城池了,只差最后一座城池便可大獲全勝。
可軍營中的糧草卻在此刻出了問題。
那城主垂死掙扎,埋伏在軍營中,一把大火燒毀了我軍大半個糧倉。
這惡劣的環(huán)境中,沒了糧草便會士氣渙散,京城補充的糧草尚未到達,將士們沒了力氣前進,整天苦不堪言。
我強撐著身體,帶著一小隊人馬來到城下,試圖通過與那城主談判來勸服他投降。
“我朝派來支援的人馬和糧草已在趕來的路上,即便你再怎樣掙扎也是無用的。你已是處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如現(xiàn)在繳械歸降于我朝,方能保全你性命無憂。”
“我寧愿被千刀萬剮,亦不做亡國之奴!”他滿目猩紅,像是獵場中被逼入絕境的獵物。
“便是我們整個城都被屠盡,也要拼死拉著你們的一些人馬為我們陪葬!”
我一怔。當初我不會為了一己私欲帶著曲若煙離開而讓兩家人替我償命,如今更不會為了功名利祿讓軍營的將士們?yōu)槲业乃^前程鋪路。
“給你陪葬用不著他們,我將自己的人頭拱手奉上便是。若是你能答應(yīng)我不傷害他們,我便可答應(yīng)你,我軍破城后仍能保你城百姓平安。”
他不過是想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維護住自己國家的尊嚴,于他而言,要我的命還是要我手下將士的命,并無差別。何況如此這般還可以保住城中百姓的性命,他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
他站在高高的城墻之上,大笑著說好。
“將軍!不可啊將軍!援兵馬上就要來了,這場戰(zhàn)役我們馬上就要勝了!您怎可在這時赴死!我們這些人的性命怎值得您以自己的命交換?。 ?p> “一個人的命若能夠換來大家的平安,那便是值得的?!?p> 一個人的幸福若是能換來大家的幸福,那便是值得的。
我似乎又看到曲若煙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我卸了盔甲放下刀劍,推開城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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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抓了我,卻又不急著殺我。他們砍下我的腿,抽了我的脊骨做成骨扇,把我扔到地牢里受老鼠蛆蟲啃咬。
我卻總也不死,常常清醒后又陷入沉睡。
我見到曲若煙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她一會是五歲時初見的模樣,戴著那支白玉簪笑著沖我招手問,“哥哥,你什么時候來娶我呀?”
一會又變成了十三四歲的模樣,撇著嘴滿臉傲嬌的說,“本小姐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十里紅妝,風風光光的娶我回家。”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她卻又忽然如煙云般消逝。
后來的后來,我沒了力氣,只能看著她笑,我也跟著她輕笑。
可惜,我最終還是沒能娶到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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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真的要死了,一瞬間覺得連傷口都不痛了。
我看到曲若煙又回到了夢中昭妃的模樣,她渾身是血,卻又微笑著望向我,輕聲叫我?guī)x開。
我想應(yīng)好,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我聽到地牢外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音,我感受到父親哭著在我耳邊告訴我,我們勝利了,他又說,說我是他的驕傲,說他帶我回家。
我咽下最后一口氣。
我被葬在了邊疆,他最終流著淚,帶了那把骨扇回家。
我感受到自己似乎牽著馬行走在荒野之中。我看到曲若煙了,她站在不遠處,仍舊是那副笑中帶淚的模樣。我似乎終于能觸碰到她了,我擦干凈她臉上的淚痕,拉住她的手。
“曲若煙,我?guī)阕甙?。”我又說。
這次她輕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