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朝朱雀門上,風起云涌,寒鴉懸雪。
玄服勁衣官兵如佩劍陰差,經(jīng)朱雀道兵分兩路,以抄府之命,迅往緊鄰皇城的興道坊包羅。
半途天悲泣,凍雨冰人間。
裴大將軍府外踏跺,幾條血腿被戟叉住了骨肉。
那幾位腿主的嗷嗷叫喚,其余府奴們的腿似都被喊住。
他們仆衣凌亂,有腿難逃,天哭人哭,在鉗制中嚎天冤行。
“叛徒!反賊!”
“勾結狼人,殺百姓吃人肉!老天有眼,天打雷劈來了!”
叫花子成群結伙,糜筷敲破碗,鼓動百姓罵鬧。
他們口中的狼人,乃京郊一群馴狼殺人的惡徒。
這群惡徒專害村野百姓,放狼食人,但是頭戴鐵盔,行蹤隱蔽,連南衙十六衛(wèi)都出動了,毫無線索。
然而就在不久前,卻傳出了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裴佑塵伙同其父裴老將軍勾結狼人,謀害百姓的消息。
朱門赤柱內(nèi),一位披裘戴金花冠的中年婦人徐徐而出,她狐裘中裹著位赤綢丱發(fā),身量不及婦人胸前的少女。
少女紅撲圓潤的臉恍如一顆雪桃,像該被摘下供在屋里頭,而不是在這冷風凍雨中飄搖。
“看,老將軍的夫人和他那寶貝小女兒。”
“一家子狼狽為奸,都不是好東西?!?p> 千夫所指,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冷靜地跨過血階,竟對前方在囚車外掙扎的府奴喊道:“你們安心上車,不要擔心,將府是被冤枉的,屆時我們定能出來!”
聲音雖稚,卻正派得像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官兵們被她唬得愣住,不少百姓也神色各異地歇了罵。
他們可不知道,這裴府小女郎為了跟她那少年將軍哥哥爭寵,打小就練了口好嘴皮子。
小裴姝回頭矚了眼將府朱門,率先攀鐵桿躍上,方轉身,她阿娘面前卻忽地飛來個雞蛋,她猛地將之揮開。
“嘩”地碎響,人群失聲。
她緊拉著她阿娘,踩著囚車上的雨水,在平民憤慨中偏身蹲行。
小裴姝因身量矮些,被婦人護在裘內(nèi),后背、后腦仍能感覺被異物砸中,不禁轉頭慍視。
仍是那幫乞丐,竟跑到囚車前頭來了。
“咱們丐頭說了,將府死期到了。他們勾結京郊的狼人殺人吃人肉,不得好死!咱們可不能被罪人蒙騙!”
“什么臭雞蛋,爛菜葉,都拿來給我砸!”
呼呼菜林蛋雨中,少女圓瞳瞅見某個懷抱竹簸箕的丐童。
真的,因他太瘦弱,她起初就只是余光瞥見他呆擠在人群里。
一個高個的乞丐拿碗狠敲他的腦袋,男童發(fā)痛了才大喊:“那萬一他們無罪釋放了咋整???”
聲音哆哆嗦嗦,卻空靈得像在唱歌謠,這檔口喊出這話,誰聽了都發(fā)懵。
裴姝見其冬穿夏破衣,冷得抖個不停,遂縮著腦解下自個的繡金魚紅披風,瞄準他的竹簸箕甩出了鐵籠縫。
“送你了!多穿點再來砸吧!”她沖那丐童大喊一聲。
囚車滾輪,平民們本在扔罵往日貴人,追上砸囚車的,追不上的砸將府大門的,群起生囂。
這下好——
隨著少女拋出寶披風,隨著那丐童眼底浸紅微昂首——
囚車內(nèi)外,很快只剩些許冬日人呢喃。
一月后,皇城大獄。
裴姝剛狼吞虎咽完兩碗牢飯,昏昏欲睡。
這位將府小女郎,不僅沒有形銷骨立,甚至胖了些許。
半月前,關押在她旁牢的女奴食不成寢難就,病怏怏地,竟得了寒癥而香消玉殞。慢慢地,不少囚犯都病死抬了出去。
裴姝驚怕抹淚了幾日,后來,飯點一到,她就挺起小身板吆喝:
“開飯了,吃飽了才有力氣坐牢!才能等著出獄那天!”
獄卒諷刺,囚奴悲嘆,可女子對出獄的到來深信不疑,身體力行地干飯。
為了強身健體,她還在獄中打起了五禽戲。
想她在將府,吃東西挑三揀四,學武練術也偷懶,此時“死地則戰(zhàn)”的逆境之道,她的兄長教她的,倒是被她用了上來。
牢門轟然而開,沖走了死寂。
裴姝尚在午夢之中,打了個冷風哆嗦。
自她進了這牢層,此地就只在初幾日審問過犯人,這么久了,牢飯之后進來的人會是誰呢?
裴姝猛地從夢里醒來,爬往牢門,嫩掌緊攥住鐵銹,眉目間難得顯出喜色。
一道麗影落在她懇切的目光中。
獄卒偏舉著瘦火把,照亮了將府小女郎圓潤的臉,也照亮了來人。
女子梳著婦人髻,容貌姣好,乃小裴姝的嫂子,如今女皇的唯一的女兒,大寧的安陽公主鄔柔。
小裴姝見著她,杏仁似的眸頓生出水意,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皆涌上心頭。
“嫂嫂……”少女喚著鐵桿外的女人,焦急中帶著幾絲驚喜:“嫂嫂,哥哥呢,阿爹阿娘呢?他們好不好?”
鄔柔面容肅正地行進牢房,緊咬牙關,似是要說什么,卻又一語不發(fā)。
就是這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小裴姝的心一點,一點下沉,沉得比這地牢還深,好似要沉去地獄之火所在。
少女目中的嫂嫂,瘦了許多,顴骨微突,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眼神中卻透著疲憊與無力。
小裴姝往嫂嫂的身后探視,見著一侍衛(wèi),手持器盤,盤中矮放樽。
“嫂嫂——”小裴姝凝著那樽,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抖。
“姝姝?!编w柔落下兩行淚:“都是嫂嫂沒用,嫂嫂救不了將府,都是嫂嫂的錯。嫂嫂,救不了將府,因你年幼,嫂嫂只給你,求了個全尸?!?p> “喝了這酒,你就能好走了?!?p> 小裴姝那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消失殆盡,這個十二歲的少女,她不相信等了這么久,等來的竟是一杯毒酒。
少女直搖頭,往后退,嘴里囁嚅著:“不可能,我不喝。將府是冤枉的,狼人吃人,跟將府有什么關系......”突然,她似是回味過來什么,抖著唇反問:“只給我,求了全尸?”
“那阿爹呢,阿娘呢?哥哥呢?府里其它人呢?”
安陽公主鄔柔張嘴,卻無言。
她身后的侍衛(wèi)替她向小裴姝答道:“三司合案,將府被判聯(lián)狼人謀逆。三日后,除了您,悉數(shù)抄斬?!?p> 牢獄里,響起數(shù)不清的嚎啕。
裴姝呆呆的,想到她阿娘,很快提高了嗓門,怒斥那侍衛(wèi)道:“你分明是胡言亂語!女眷怎么可能也斬?。俊?p> 接著,她緊握住自家嫂嫂的手:“嫂嫂告訴我,他是騙我的……”
少女受到手中被塞進一個硬物,忽地住了嘴。
她不動聲色地將硬物藏進了袖中。
“姝姝,喝了它吧,會走的很快,就是有些疼?!编w柔朝少女遞過酒樽,地說道:“你再不喝,獄卒馬上會逼你喝?!?p> 小裴姝的眼掃過注視著她的每個人。
冷哼的兩獄卒,嘆氣的侍衛(wèi),還有,輕輕搖頭的,她的嫂嫂鄔柔。
她不會死。
她的嫂子不會讓她死。
搖頭的意思,是讓她不要喝這酒。
不能再耽誤時間,不能讓獄卒對自己上手。
裴姝凝視著還在微微搖頭的嫂子,顫著手地接過酒樽,又陡然悲哭,背過身去,踉蹌了好些步伐。
電光火石間,她只手將袖中異物攤開,見果真是某種粉末狀的物甚,連紙包滿口咽下。接著,她假模假樣地將毒酒順著下巴倒入脖頸。
“砰”地一聲,女子劇疼似地跌倒在地。
小裴姝蜷縮著,意識漸漸渙散。
腦海中,將府她的那方小院栽種著冬日梅,梅花在雪日里綻放,遠看紅似血。她嬉笑著和丫鬟打鬧,哥哥斥她習武不精,阿爹認為有幾分道理,阿娘卻說也該教她習繡了......
嫂嫂,應該也救下了他們吧?
可,斬頭,該如何救?
——
三日后,裴家滿府,因勾結京郊狼人殘害百姓,被判處當市斬首。
因府中有女護衛(wèi)涉案,故女眷亦未得幸免。
唯獨裴姝,承蒙假死藥,被驗尸證“死”后,奇跡般“活”了過來。
她好像做了個噩夢,夢中她瘋似地敲打棺材,終于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似敗花般令人心疼的臉。
那是她的新嫂,安陽公主。
小裴姝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自己在一處全然陌生的寢室榻上,日光當照。
鄔柔坐在榻邊,就像雨樹上的白桃,顫抖著身子道:“我其實本來,不喜歡你哥哥,他性子太剛強。但母后中意他年少便戰(zhàn)功赫赫,所以有了這樁婚事?!?p> “可他婚后,真的待我好極了。不是那種,我說一不二的好,而是,真的很有趣,活生生的那種男人。出事之前,他還吊兒郎當?shù)厝ソo我買點心——”
小裴姝見嫂嫂哀戚的姿態(tài),忙插嘴問道:“嫂嫂,你能把哥哥救出來嗎?還有阿爹阿娘?他們怎么樣了?謀逆,究竟是怎么回事?”
鄔柔淚盈盈的,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語:“案件審到一半,本來證據(jù)不夠,狼人卻突然放出要救將府的消息,這便是實證了。公爹不認罪,夫君也不認罪?!?p> “獄中嚴刑拷打,公爹和婆婆都沒熬過。夫君終究是認了,說厭惡我至極,此事與我,毫不相干?!?p> “我本被母皇幽禁,因他此舉,才能偷偷救出你?!?p> 小裴姝齒關都打起戰(zhàn)來。
阿爹,阿娘都沒熬過?哥哥認罪了?這是什么意思?
下意識的,她立刻令自己忽略了這些,滿臉不可置信地問:“狼人要救將府?這分明是栽贓,皇上竟然也相信?”
可剛說完,她便聰慧地明悟。
皇上或許不信,但狼人殘害那么多百姓,如今證據(jù)確鑿——
拖了一月的案子,得速斷安民心。
鄔柔果然沒有再答,而是淺笑著交代旁事:“馬車停此別院后門,我替你備好了幾身男裝,往后你便是鐘殊,公主義弟,去滎陽避避風頭?!?p> 小裴姝還在自我欺騙,默了會,假笑道:“嫂嫂,你是騙我的吧?”
她的笑容里泛著苦,三分哀求,七分套話:“嫂嫂,我想阿爹阿娘了,還有兄長,還有兩天就要處斬了……你能救出他們對不對?我想等他們一起,一家人一起走?!?p> 鄔柔聞言,仔細端詳了面前強穩(wěn)重,實則尚未及笄的將府小姑幾眼,轉開了話題,帶了些厲色道:“你先趕緊換衣裳,別耽誤了時辰?!?p> 小裴姝見其不答,還想再問,鄔柔卻已背身走出了寢室。
她遂聽從她這位公主嫂嫂的話,佯裝鎮(zhèn)定地換上了男裝,對著鏡中略陌生的裝束照了照,也渾渾噩噩地進了院子。
她思緒萬千,悲哀呆駐,鄔柔不知從何處尋來一鐵面具,行至她跟前,在她面上左右擺弄,順利地套了上去。
“夫君說,姝姝和我幼時有段時日長得很相似,我自己都不記得了?!编w柔松開手,凝視著少女,帶著少許笑意道:“這面具,是你兄長偷做的?!?p> 小裴姝見嫂子開口說話,心中著急,登時又問起家人的下落,鄔柔像是沒聽見,往后門行去。
少女滯在院落里不動,卻見其嫂嫂貿(mào)然開了后門,怒目視她。
想到自己“已死”,她見著敞開的門心里頭發(fā)慌,忙撫弄好面具,出將上了馬車。
車水馬龍之聲漸漸傳來。
小裴姝滿心都是將府。
只有兩天了,嫂嫂是大寧公主,能將大家都救出來嗎?
忽地,護衛(wèi)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主子,這時辰只能走明德門了?!?p> 小裴姝不懂這句話的暗意,覷向她嫂子鄔柔。
鄔柔微偏過頭,什么也未答。
城門守衛(wèi)問詢之刻,小裴姝身僵似鐵,心如擂鼓。
過了會,她的小手忽被另一只大手拍上,少女轉頭,鄔柔正輕聲寬慰她:“沒事了,姝姝,你出來了?!?p> 小裴姝長吁出一口氣,煎熬地點頭。
馬車繼續(xù)往前行。
風忽地吹起了車簾,少女沒忍住,往背后的皇城看去。
大寧皇城外,鮮有的寧和。
一顆長著黑須的肉狀物懸在城門之上,黑須上掛著爛菜葉,凝了不少晦物。
那肉狀物有鼻子有眼,正在被禿鷲啃食。
小裴姝瞪著眼,慢慢張大嘴,失聲喚道:“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