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之內(nèi),風(fēng)聲。
正值早春,正是冬雪與暖風(fēng)碰撞之時。夜色正濃,晚風(fēng)徐徐,無盡的迷途中,雪像是讓人歸零的法術(shù),天空中黑云翻墨,透著一股刺骨般的寒意。
深夜微醺,四下無人的夜里,宮道中燈火通明,而宮外廝殺聲一片。在那還未消融的春雪里,夾雜著雨后的寒味,小芽的清新。今日,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花菱云身穿錦衣華服,一襲明黃色的宮袍,襯得她精致的臉蛋與她本身的氣質(zhì)都貴氣不少,華貴非常。
可眼下,她卻是這鳳儀宮中最卑微的。
花菱云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先前有多少人艷羨、嫉妒她這到手的皇后之位,如今就有多少人在眼巴巴地看她的笑話。
新皇登基幾年,第一件事:打壓滿朝文武。第二件事:抄了秦家滿門。第三件事:廢了她這個皇后。
花菱云靜靜端坐在塌前,她頭上的步搖隨著冷風(fēng)微微搖晃,眼睫輕顫,眉目間盡是迎接死亡的冷漠?;庠评溲劭聪蛎媲暗哪凶?,眼神似能將人活剮了去。
她的前半生,與蕭君霖相識相知相愛數(shù)年,花菱云借她丞相府在朝中的地位,助他一個身份、權(quán)勢、才能在幾位兄長中都最平庸的皇子奪得帝位。而他如今卻恩將仇報,要置她于死地,就只不過是因?yàn)槁犘帕藙e人的碎語讒言!就這么輕易地相信了!
她本可以如愿當(dāng)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坐上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但這愿想很快便要實(shí)現(xiàn)之時,老天卻與她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從前讓她回到都城遇見蕭君霖,給了她不該萌生的念頭;如今得償所愿,卻又想讓她心甘情愿去赴死,憑什么?她不甘心!
“朕念及夫妻情分和丞相的面子,留你個全尸。朕賜你一份毒藥,你乖乖服下,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笔捑乜聪蛩难凵癫粠б唤z情感,仿佛眼前的花菱云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但他們可是夫妻啊!在他還未登基之前,二人便已成婚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是花菱云陪著他度過,多少個計策謀略是花菱云為他想出,又有多少個心中不安是花菱云為他撫平。
她如今不過二十又五,還未到人老珠黃的年紀(jì),風(fēng)華正茂,今日卻要?dú)屆诖?,死在她年少時最夢寐以求的地方,鳳儀宮。
花菱云緊緊盯著蕭君霖的臉,嘴唇快給她咬出血來,眼神卻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容顏依舊,只是物是人非罷了。
“我陪你這些許年,為了你不惜跪下去求我的父親,致使我花家全族落入這場奪嫡之爭,難道你還不了解我的品性嗎?還不清楚我對你的忠心嗎?”花菱云的聲音有些哽咽,卻仍是一滴淚也不愿落下,她緊攥住衣裙,指甲都快戳破衣料,就差嵌入手心了。
朝中局勢如今動蕩不安,他卻非要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廢后。當(dāng)真是白眼狼,當(dāng)真是她瞎了眼。
“皇后娘娘,您就不要再激怒陛下了。陛下對您已是仁至義盡,娘娘身為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
一道甜甜的聲音響起,蕭君霖緊皺著的眉頭和繃著的臉有些緩和。
花菱云朝殿門口望去。女子柳腰細(xì)肢,一身青色宮裝,面若桃花,惹人憐愛。
沈婉清一臉為花菱云說情的模樣,說到后面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一雙無辜的眼神地望向花菱云,“紅杏出墻,可不風(fēng)光呢?!鄙蛲袂宄捑刈呓?,在蕭君霖看不到的地方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花菱云,活脫脫是勝者的姿態(tài)。
花菱云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澳恪銈??”花菱云意識到了什么,臉上蒼白了幾分。
在花菱云及笄之年從莊子上回到丞相府,她不知禮數(shù)、不習(xí)歌舞、大字亦不識幾個,性格張揚(yáng)跋扈,簡直是不學(xué)無術(shù)又壞的透頂,偏老天賜她一張傾國傾城、妖艷無比的臉,在京城中沒幾個人瞧得起她,貴女之中更是交惡不少。
而那些京都貴女,她們之中無一人不鄙夷她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狐媚丫頭,卻只有沈婉清愿意與花菱云交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出手拉她一把??晌丛?,她竟也不懷好心,還背著她和蕭君霖做下茍且之事。
丞相嫡女,皇后之位……于花菱云而言是多么諷刺的身份啊。
花菱云細(xì)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臉上盡顯疲態(tài)。
自她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她身后就已空無一人。無人為她遮過風(fēng)擋過雨,無人憐惜她母親早故,無人同情她堂堂丞相府嫡女卻被丟到莊子上十五年。從始至終她都是孤身一人在京城中面對風(fēng)雨,踏步前行。
花菱云遲了同齡女子幾年的教學(xué),禮儀規(guī)矩、琴棋書畫,她樣樣都沒學(xué)過,即使回京上學(xué)宮,突如其來的功課使她毫無防備,自此成為京城中的笑柄。唯獨(dú)那一張臉驚為天人,一雙明亮透徹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人的內(nèi)心。
可仔細(xì)想來,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看清過誰,蕭君霖是,沈婉清是,就連她自己也是。
“傳朕旨意,廢去花氏中宮之位?!笔捑乜聪蛩难凵裰谐涑庵梢暮筒恍?,他頭轉(zhuǎn)向沈婉清,眼中的溫柔猛得一瀉,將俏人往懷中摟了摟。
“朕本想著饒你一命,可惜那謝璽玨偏要你死。你怪不得朕,也不能說朕。是你勾搭侍衛(wèi)、不仁在先,又怎么能怪朕不義?”蕭君霖將鍋甩給謝璽玨,憤憤道。說到她勾搭侍衛(wèi),蕭君霖眼中的怒火再也掩飾不了一分一毫?!盀榱穗薜慕街?,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花菱云一怔。為什么?為什么謝璽玨會想要她的命?
她抬眼看向蕭君霖,也不屑再裝下去,冷笑一聲:“陛下自己和沈小姐不清不楚,又口口聲聲說我紅杏出墻、背叛了你??蔁o憑無據(jù)就要定我的罪,蕭君霖,你是傻子嗎?被人牽著鼻子走還有臉倒打一耙,你忘了你這個皇位從何而來了嗎?”她的聲音重重落在“從何而來”這四個字上,嘴角一勾,起身朝蕭君霖逼近,看到沈婉清略微蒼白的臉笑了出聲。
聞言,蕭君霖的臉是黑了又黑,眼神是明了又滅。
花菱云不愛他,愛的是后位和權(quán)勢,愛的是踩著每一個人的身體走向高位。世人罵她是紅顏禍水,她認(rèn)了,罵她不知尊卑禮數(shù),她也認(rèn)了??蛇@世間誰都有資格可以說她,唯獨(dú)有沈婉清和蕭君霖不配。她不欠沈婉清的,更不欠蕭君霖的。
可這些,蕭君霖都渾然不知,他自認(rèn)為這是花菱云該做的,而后沉醉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溫柔鄉(xiāng)里無法自拔。
“端上來!”蕭君霖黑著臉喊道,眼睛死死盯著花菱云看。
太監(jiān)低著腦袋,畢恭畢敬地將毒藥端上來,頓了頓,尖聲道:“花庶人,請?!?p> 花菱云定定看了眼那杯毒藥。
這一世,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錯誤的,聽信沈婉清的一面之言,幫助蕭君霖奪嫡,踩著別人的腦袋登上后位,甚至連回京城也是個錯誤!
至于謝璽玨……呵,可現(xiàn)下花菱云沒時間再去想他了。
她接過毒酒,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沈婉清挑釁的目光中,在蕭君霖不屑的目光中,在太監(jiān)憐憫的目光中將它一飲而盡。
毒藥如烈火般穿心刺喉,順著她的喉嚨流盡五臟六腑,下一瞬,女子跌倒在地,嘴角緩緩溢出了黑血。
來時一身雪,歸時一身血。洗凈終會再次染漬,融化終會反復(fù)沾淋。還記得那時去京城的夜也是這般的冷。
花菱云少時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皇后之位、鳳儀宮終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砰!”殿門被士兵踹碎,一雙繡著金紋的黑靴踏入宮殿中,每一步都好似走在蕭君霖的心尖上。
蕭君霖抬眼看去,聲線顫抖不已,大喊道:“謝璽玨!你這是要造反不成!快來人吶!”
沒有人理會。
來人停下腳步,輕笑一聲,他一身黑衣勁裝,肩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襯得他身段修長,似踏雪而來,屋中霎時蔓延梅香。
“陛下,時辰已到,你也該駕崩了?!睖貪櫲缬竦穆曇繇懫穑哉Z卻是如此殘忍。
花菱云閉上眼前的最后一刻,就是那黑金色的鞋履和那陣陣梅香。
東明二年春,花氏妖后伏誅,于鳳儀宮,被鴆殺。
在這白色的無盡的迷途之中,誰又能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