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午承面上流露出的疲倦添了些許不耐煩,奚午蔓預(yù)感到暴力的升級,知道必須盡快予他回答。
她拉了拉身上的毛毯,微笑著軟聲道:“蔓蔓只是覺得浪費了那兩瓶酒?!?p> “是你給她選的,怎么會浪費?!鞭晌绯邢蛩呓?,卻站到她身旁,抬手搭上她的肩,彎腰盡量將視線與她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凝視她剛才所注意的地面的紅色拖痕,又說,“她死不了。”
奚午蔓沒有答話。
空氣靜默良久,鮮血與酒精的氣味充分混合且揮發(fā),奚午蔓感覺肩頭越發(fā)沉重,其實奚午承仍只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突然,奚午蔓感覺自己肩頭一輕,手臂與腰部卻感受到一片羽毛輕柔地拂過,整個身體驟然緊繃。
她想到某個夜里,每一次浪花拍打礁石,沙灘上都添了一片潮濕,子宮不自覺緊縮。
她想吐。
頭腦有些發(fā)熱,傷口被弄得生疼,她沒忍住輕哼出聲。
就這一聲,男人的動作戛然而止。
“誰教你的?”他問。
寒意漸漸席卷全身,最后一絲暖意從腳邊溜走,她成了一堆泥,被塑成人形的泥。
造物者仔細(xì)檢查,他的作品是否遭到別人的惡意毀壞。
在奚午承看來,每一個接近奚午蔓的男人都不懷好意,他們會胡亂修改,用他們的刀,他們的錘子,他們的針,還有沾滿污穢的手。
他的眼睛似深幽的小巷,小巷盡頭什么也沒有,奚午蔓無法窺見他絲毫的心事。
她知道問題出在那一聲悶哼。她不該發(fā)出任何聲音。
每一次觸碰都讓她想到來纘燁,她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也許是怕所有酒瓶都碎在她頭頂,怕身上扎滿玻璃碴,也許是怕來纘燁斷掉一根手指,或是像山茶花一樣被剪掉腿。
如果能像波塞冬一樣控制海浪,也許她將無所畏懼,但她沒有神力,她甚至對自然一無所知。
她沒有任何不適,只是輕微缺氧導(dǎo)致呼吸紊亂,她跌進(jìn)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是一種被來纘燁激活的、不摻雜其他的、與生俱來的、向往滿足機體需要的本能沖動,誘引著她往前,到了一條幽深的小巷。
巷子深處站了個女人,看不清她的衣著和面容,也許她什么也沒穿,也許她沒有五官。
為了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奚午蔓繼續(xù)往前,走進(jìn)黑暗中。
原本黑暗的地方隨她的進(jìn)入而明亮,女人的五官淡淡浮現(xiàn),像柳條掃過白色的紙面,朦朧模糊。
再往前,就能看清。
猝然毛毯重重搭到她身上,她猛然驚醒,看見奚午承轉(zhuǎn)過身去接電話。
她不知道是誰打來電話,也沒聽見電話那頭的人的話音,從奚午承簡短的回應(yīng)可以判斷出,這通電話關(guān)乎工作。
其實就算他什么都不說,她也會知道。
他掛斷電話,沒與她說一句話,甚至沒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任何時候,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為工作把她放到一邊,他其余任何事都比她更重要。
她是他閑時的消遣。僅此而已。
她翻身從沙發(fā)上坐起,緊裹著毛毯,重又看地面的紅色痕跡,恰時有兩名女傭帶著清掃工具進(jìn)來,很快將地面打掃干凈,不留任何曾經(jīng)有酒瓶碎裂的證據(jù)。
女傭離開后,地板上散發(fā)著清潔劑的清香。奚午蔓癱軟在沙發(fā)上,為自己剛才的反應(yīng)感到困惑。
她應(yīng)該站在那里,而不是躺在這里。應(yīng)該掄起酒瓶砸到奚午承頭頂,而不是試圖看清巷子里女人的臉。
那女人的臉有什么要緊?
“混蛋。”奚午蔓低罵出聲,她感覺她是在罵自己。
A市城東有一家畫廊,畫廊老板是A市美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戴一頂黑色漁夫帽,眼睛很小卻明亮有光,臉頰紅紅的,像醉了酒,極具肉感的鼻頭也紅紅的,其下一排訾須斑駁著花白。
但他頭頂沒有一根白頭發(fā),也沒有一根黑頭發(fā),他的頭頂光禿禿的,好像從來沒生長過毛發(fā)。
他親自到奚午承的別墅見奚午蔓,很熱情。
他到的時候,奚午蔓剛剛吃過早飯,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奚午承看過的最新晨報。
他算不上高,也不是很胖,但他的身高和身材呈出球體類的協(xié)調(diào)。
女傭直接領(lǐng)他到奚午蔓面前,就像他提前有約一樣。他臉上始終堆著燦爛的笑,沒有討好,只是單純的樂觀熱情。
他向奚午蔓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他的畫廊打算展出奚午蔓的畫作。
他坐到沙發(fā)上,取下帽子的時候,頭皮很閃亮。
他把帽子放在膝蓋上,一只手摁著,另一只手接過女傭遞來的茶,笑著說“感謝感謝”。
待他喝了兩口茶,奚午蔓才對他說:“對不起,這些事我不管的,您最好直接跟我爸媽談,或者跟我哥哥談?!?p> “他們說我可以直接找您?!苯淌趯λ灿昧司捶Q。
很快奚午蔓就知道,那只是他的口頭習(xí)慣,他稱他的學(xué)生也是用“您”。
“您指的他們是?”奚午蔓認(rèn)為有必要問清楚。
“Z集團的高管,您認(rèn)識。”他說。
奚午蔓立馬想到昨晚看見的巷子里的女人,突然覺得那個女人就是水西月。
這位畫廊老板會來找她,是因為水西月。就像奚耀航會和Z集團簽下合同,也是因為水西月。
“您方便的話,現(xiàn)在可以去我們的畫廊看看。”教授也覺得奚午蔓的沉默過于久了。
于是,奚午蔓就坐上教授的車,到了城東的畫廊。
畫廊很大,墻上展出了很多畫作,每一幅畫的間隔都恰到好處。
教授帶著她大概看了看現(xiàn)已展出的畫,推開一扇很隱蔽的門,領(lǐng)著她進(jìn)去。
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奚午蔓在看見之間已經(jīng)知道這是一間畫室。
畫室里到處是畫架和石膏像,到處是筆,半截的鉛筆,被凝固的顏料定型的扇形筆,永遠(yuǎn)洗不干凈的圓頭筆……
三面墻的上三分之二都是窗,奚午蔓轉(zhuǎn)眼就看見窗邊著深藍(lán)色羽絨服的人,他們進(jìn)來之前唯一在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