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試探
凱瑟琳感覺自己還在夢境中。
她的臉上似乎蒙了一塊浸濕的絹帕,布料緊緊貼在她的鼻梁上。
她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呼吸,但在一呼一吸間,有更多的水灌進了她的喉嚨,她猛地驚醒,從一片淺淺的水灘坐了起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個無法辨認的空間中。淺紫色的夜空中繚繞著幾縷霞色的霧氣,流星在天際墜落到視線不可及的遠方,周邊沒有任何建筑物或是人類,只有一片無窮無盡的水幕。
她看見自己穿著樣式簡樸的白裙,手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見。
裙子已經(jīng)濕透了,襯布黏膩地粘在身上。她站起身來,赤腳向前方走去,這片無盡的水域很淺,水波輕輕打在凱瑟琳的腳踝處,帶來一些難以言喻的酥麻。
她向前走去,那里有一顆樹。
一棵垂垂老矣的樹,它的根須已經(jīng)不再健壯,干癟中透著枯黃。
它的枝葉也不再搖擺,零星的光點飄落下來,變成隨風漂浮的灰塵,打著旋往凱瑟琳臉上吹來。
但凱瑟琳還是走到了它的跟前,廣袤的空間中只有這棵樹是真實存在的,她想要走到它身邊,倚靠著它,尋求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她靠著樹干坐了下來,抱著膝蓋看向明亮的遠方。天際線處,太陽似乎剛剛升起,那些刺眼的陽光將夜幕的淺紫色逐步擦去,似乎馬上就要將凱瑟琳所在的區(qū)域徹底照亮。
這時,她聽到了一聲嘆息聲。
那聲音很熟悉,凱瑟琳仿佛曾經(jīng)聽到過。但那聲音又很陌生,似乎來自夜空中不停墜落的某顆流星。
凱瑟琳后知后覺地朝身后這棵奇怪的樹看去。
她發(fā)現(xiàn)那些枯萎的枝葉輕輕顫動著,周遭的水面也蕩漾起一層層由內(nèi)而外的漣漪,好像有什么東西馬上就要破土而出。
她用手接住了那些因為搖晃而傾瀉而下的光點,當她觸碰到它們時,她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
她抬起頭,夜幕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外界打破一樣,如破碎的玻璃般呈現(xiàn)出雪花般的裂紋。
凱瑟琳猛地向下墜落而去,眼前的一切都在頃刻間碎成千萬塊,同她一起墜入未知的深淵。
凱瑟琳再次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
她的眼前是一扇盛滿陽光的巨大落地窗,黃中帶綠的銀杏樹隨風在窗前搖擺,不遠處的湖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凱瑟琳一時適應(yīng)不了這樣的光亮,眼角沁出幾滴生理性淚水。
鎮(zhèn)定劑所帶來的昏沉感還在她的血液中流動,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再次閉上眼睛。
這時,旁邊傳來了椅子拖動的聲音,似乎有什么人正坐在她的床邊。
凱瑟琳扭了一下頭,入眼是安德烈沉郁的眉眼??吹剿娴男蚜诉^來,他的面龐重新舒展開來。
“你總算是醒了,再不醒我該叫赫爾曼·丁恩來給你檢查一下了?!?p> 他抬手探向凱瑟琳的額頭,想要試試她的體溫是否正常。
凱瑟琳躲開了他的手。她渾身無力,但拒絕的動作非常明顯。
安德烈將要觸碰到她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翻了一半的《尤尼爾斯詩歌節(jié)選》,撫摸著墨綠色鍍金的硬質(zhì)書脊。
凱瑟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問道:“我這是在哪?”
埃里諾圣十字醫(yī)院周邊沒有銀杏,也沒有湖。而她的床邊圍繞著大大小小的醫(yī)療器械,看起來也不像是什么業(yè)余的私人場所。
安德烈這次沒有騙她:“中心科學研究院的附屬醫(yī)院,你父親和伯母守了你一天一夜,剛剛被護士帶下去休息了。”
凱瑟琳正要張嘴說點什么,但她感覺喉嚨有些干渴。
于是她閉上了眼睛,屏息感受身體的情況,不再跟安德烈說話。
安德烈察覺到了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他站起身接了一杯水,遞給凱瑟琳。
凱瑟琳感受到了他的動作,一直置之不理也不是一個辦法。她重新睜開眼,習慣性地抿出一個淺顯的微笑。
“感謝殿下,但我并不需要?!?p> 安德烈的表情恢復(fù)了一貫的冷淡,他并沒有強求,將水杯放在一邊,坐到椅子上繼續(xù)翻看著尤尼爾斯的詩歌。
凱瑟琳被他的翻書聲吵得有些煩躁,她不懂安德烈在為她注射了鎮(zhèn)定劑后為什么還能擺出一副照顧病人的樣子。
她看著手背上插著的靜脈針管,猛地用力地將它們拔了出來。飛濺的血滴濺到了安德烈的臉上,他抬眼深深地看向凱瑟琳。
凱瑟琳不顧發(fā)出微弱響聲的儀器以及針眼中向外冒的血珠,這么一番折騰下來,她感覺力氣恢復(fù)了不少。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安德烈:“我想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身體狀況。我就不在這里打擾殿下看書了,您請自便?!?p> 她翻身下床,沒有看見自己的鞋子,她只好赤腳踩在地上,打算趕緊離開這里。
但安德烈輕松地攔住了她。他手臂一伸就將凱瑟琳攬到了自己的腿上,同時掏出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手銬,將凱瑟琳拷在了病床的護欄上。
凱瑟琳憤怒地甩了他一巴掌,因為她的一只手被拷住,所以她的姿勢非常別扭,力度也是輕飄飄的。
但安德烈白皙的臉上還是迅速浮起四個鮮明的指印,他皺著眉看著凱瑟琳,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大發(fā)雷霆。
凱瑟琳艱難地站了起來,她的手腳發(fā)軟,小小的幾個動作讓她氣喘吁吁,,但她不愿意就這么跟安德烈貼在一起。
她使勁掙扎了幾下,發(fā)現(xiàn)手銬形制小巧,與她的手腕嚴絲合縫。
她寒聲說道:“你是不是瘋了,快點放開我!”
安德烈看著她怒氣沖沖的眉眼,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但他面上還是淡淡的:“你就這么討厭我嗎?”
凱瑟琳簡直要氣笑了:“你做的哪一件事是討我喜歡的?”
她竭盡全力地遠離安德烈,手銬被繃得很緊。
她本想居高臨下地看著安德烈,但無奈地上實在太涼,她只好假裝不經(jīng)意地坐在了病床上,好在安德烈似乎沒什么心情在意她的小動作。
他竟然還是沒有生氣:“你什么都不知道?!?p> 凱瑟琳心中警鈴大作,加西亞情況不明,但梅蘭妮夫人既然把他救走,就說明這件事一定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
她不知道安德烈是否已經(jīng)知道她跟加西亞之間的談話,在沒有搞清楚狀況之前,她不想讓梅蘭妮夫人和加西亞暴露在安德烈的視線之下。
她諷刺地笑道:“我當然不知道,我不懂太子殿下深沉的內(nèi)心,我也不強求您跟我這種微末之人一一解釋,還是先把我放開吧,我們之間也沒有必要到這種程度,不是嗎?”
安德烈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不用這么草木皆兵?!?p> 凱瑟琳搖了搖手銬:“這就是你的誠意嗎?將聊天對象用手銬銬起來?”
她沒有刻意抬高聲音,她不確定將事情鬧大后安德烈還會不會保持這樣冷靜的態(tài)度。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從這里脫身,如果安德烈對她沒有殺心,那她還是得讓戈琳娜為自己好好地檢查一下身體,要是那針鎮(zhèn)定劑中摻了什么東西就真的糟透了。
她煩躁地將手銬甩得嘩嘩作響,都怪那個該死的莉莉安!
安德烈笑了:“不這樣,你不是兩步就從床上跑出去了嗎?”
凱瑟琳沒什么耐心同他周旋:“殿下要說什么就趕緊說吧,我洗耳恭聽?!?p> 將凱瑟琳送到這里其實是赫爾曼的主意,他還是不死心地想將凱瑟琳推到井中。
安德烈本想反對,但他突然想到,要是將凱瑟琳送到其他不在自己掌控之下的地方,那保不齊莉莉安或是赫爾曼還是會趁著自己不注意時對她下手。
因此他答應(yīng)將凱瑟琳安置到附屬醫(yī)院,同時第一時間就通知了奧利維亞夫人與亞當,有他們在,赫爾曼等人至少不敢太囂張。
至于為什么給她打鎮(zhèn)定劑……安德烈自己也說不清,或許他只是想看看凱瑟琳安靜躺在自己懷中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樣。
“你最近過得怎么樣?”他將選集扔到一邊,站起來走到窗邊。
凱瑟琳的視線隨他移動著:“如果沒有殿下那針鎮(zhèn)定劑的話,我應(yīng)該早就已經(jīng)活蹦亂跳了?!?p> 她一直反復(fù)提及鎮(zhèn)定劑,想試探安德烈對自己的態(tài)度。
安德烈揉了揉眉心:“一針鎮(zhèn)定劑而已,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讓杰里米進來再給你打一針。”
凱瑟琳冷冷地說:“那到時候恐怕就不是一巴掌可以解決的事了,我不介意跟殿下或者道格拉斯先生拼個你死我活?!?p> 凱瑟琳的手指緊緊抓住被單,隨時準備跳起來。
她知道安德烈若是執(zhí)意這樣做的話自己絲毫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她寧死都不會讓安德烈再次輕松得逞。
安德烈瞥了一眼凱瑟琳血色褪盡的臉龐:“放輕松,我還沒那么無聊?!?p> 他看著那些溫柔的銀杏樹:“你知道是誰讓你跟克萊爾變成這樣的嗎?”
凱瑟琳看著書脊反射出的金光:“如果我說是莉莉安,你會讓警視廳立馬將她捉拿歸案嗎?”
安德烈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他們調(diào)查了兩天,最終給一個叫諾曼·佩雷斯的人定了罪?!?p> 他將克萊爾、諾曼、賽琳娜三人的故事簡短地說了一遍,凱瑟琳忍不住嗤笑一聲。
“殿下愿意用這樣毫無營養(yǎng)的故事來掩蓋莉莉安的罪過,我無話可說?!彼痤^,幾縷發(fā)絲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我衷心地希望你們所做的一切是真的完美無缺,天衣無縫,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彼虬驳铝衣冻隽艘粋€甜美的笑容,“別讓我逮到機會?!?p> 安德烈愣愣地看著她,對她說的話不以為意。
“克萊爾的兩條腿都廢了,余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卑驳铝依^續(xù)自說自話,“作惡多端的人總是會遭到報應(yīng)的,對吧?”
凱瑟琳放棄跟他講道理:“或許吧,殿下這是心虛了?”
安德烈不置可否:“只是想安慰凱瑟琳小姐罷了,佩雷斯已經(jīng)認罪,他會接受來自帝國最高審判庭的制裁?!?p> 其實按照程序,諾曼·佩雷斯還不至于引起如此大的注意。但不知道是誰將克萊爾對賽琳娜的所作所為曝光在了JUS上,網(wǎng)民一片嘩然。
而克萊爾在帝國高中令人發(fā)指的霸凌行徑也被一件件揭露,伊恩·斯通已經(jīng)被停職觀察,羅伊斯頓家族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這件事甚至鬧到了德麗莎面前,女皇有必要安撫遭受無妄之災(zāi)的格林維爾家族,也需要彰顯自己的公平正義,因此她不得不出面調(diào)停,提拔了另一個聲譽良好的檢察官全權(quán)負責此案。
凱瑟琳皺了皺眉,事情鬧得這樣大,對莉莉安來說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人們更多關(guān)注的是事故背后的貴族秘辛,根本不會將她與案件聯(lián)系起來。
而凱瑟琳也知道,在費莉希蒂莊園邊緣那些非常接近原始森林的植被之下,衛(wèi)星監(jiān)控應(yīng)該也提供不了什么有力的幫助,不然在自己失蹤的幾分鐘后,管事們就能憑借衛(wèi)星導航找到自己的行蹤了。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呢?為了炫耀你們的再次勝利?”凱瑟琳面無表情地說,“莉莉安想要殺了我,你是知道的吧?”
安德烈聯(lián)系不上莉莉安,莉莉安跟他也沒有親密到將計劃和盤托出的境地,聽到凱瑟琳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安德烈閉上了眼睛。
“我說我不知道,你也不會相信吧?”安德烈輕聲說。
他不知道在計劃成功后等待凱瑟琳的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但他不想凱瑟琳死去,至少現(xiàn)在不想。
凱瑟琳撫摸著被單上的皺褶:“相信或是不相信,很重要嗎?殿下早就做出自己的選擇了吧?!?p> 從體力不支落到他手中的那一刻起,凱瑟琳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本來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了,但安德烈將她送到附屬醫(yī)院,還一直心平氣和地跟她聊天,這又讓她有些摸不清他們的意圖。
但她有一種直覺,不管他們的世界樹計劃究竟是什么,自己似乎有不能死的理由。
在與安德烈談話的間隙,她回想著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
她發(fā)現(xiàn)莉莉安對待自己的手段似乎一直是迂回的。不管是想要毀掉她的名聲,或是想要奪走她的性命,她都因為某種原因無法親自動手。
她必須要凱瑟琳自亂陣腳,必須要凱瑟琳無法自控,在她的所有計劃都不奏效時,她甚至要借加西亞之手來射殺自己。
這背后有什么隱情嗎?如果沒有梅蘭妮夫人,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而與這次相比,她前面那些堪稱溫和的手段,背后是不是也有著相同的理由?
凱瑟琳感到一陣寒意。
她回想著加西亞說過的話,他向塞勒姆求救的行為安慰到了她。
她竟然傻傻地相信,只要自己堅守住立場,不讓莉莉安奪走自己的命盤,那等到救援到來,一切都會萬事大吉。
或許是自己的生活太過順風順水,也或許是因為莉莉安從來沒有真正地傷害到她,她竟然沒有好好想過莉莉安想要取代自己的理由。
而且,如果只是想要取代她,又為什么會改變主意要殺了她?
她想起天神降臨一般的梅蘭妮夫人,越發(fā)想要擺脫安德烈,飛到梅蘭妮夫人面前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