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鬧事
屋內(nèi)的爭執(zhí)聲倏然停頓下來,像是被人按下暫停鍵,空氣仿佛都變得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胡香僵著脖頸,一點點地回頭,那具多日來,她不敢直視的枯瘦身軀渾身的筋肉都已經(jīng)松弛下來,因為多日病痛而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臉上,離去時竟仿若隱隱帶著釋然的笑意。
她再也無法支撐了,重重跪倒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丈夫的方向爬過去,顫抖著舉起手,一遍遍地描摹那已然失去生機的輪廓,原來人在極度悲痛之下是真的會失去發(fā)聲的能力,她就那樣,像一個蓬頭垢面的啞巴一般,“啊啊”的說不出話來,只知道胡亂地用手比劃。
寶珠迷茫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俯下身子,蜷縮著趴在床邊,往日能夠?qū)⑺e起來的有力的大手已經(jīng)有些涼了,粗糙的繭子在臉上刮出紅痕,她頹然地將那只手放下,緩緩抱住了自己,不知道呆望著瘋癲的母親多久,直到她聽到了自己的嗚咽,好似靈魂深處都要被碾碎的嗚咽。
這一刻,胡香與一直不被她所喜愛的女兒終于達成了靈魂上的共鳴。
醫(yī)館大夫帶著伙計憐憫地退了出去,給這對悲痛的母女留下獨處的空間。
醫(yī)館后方的小廳內(nèi),李大夫聽到伙計傳來的消息,終于放下了心:
“可算是死了?!?p> 他優(yōu)哉游哉地翹起二郎腿,抿了口茶,將不慎入口的茶葉“呸呸”吐出去:
“早知道那天就不該把人收進來,差點惹了一身騷?!?p> 思索了會兒,他又對著下方的伙計道:
“人是死了,但債可不能消,你盯著點,一定要讓那娘倆把賬結(jié)清,要是不肯交,哼哼……”
他瞇著眼,語氣陰毒,“這一大一小的姿色都不錯,就讓他們賣身還債!”
……
如愿以償在嘉令那兒蹭了頓飯,于如歆和甘松故技重施,想要悄咪咪摸進于府,門口先前守著的婆子不知為何換成了于府身邊一直跟著的長隨庚叔,但兩人做賊心虛,俱都低著頭,因而沒有發(fā)現(xiàn)。
直到踏進臨風(fēng)居的大門,兩人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下,于如歆一邊整理身上的衣物,一邊大聲叫著益智的名字,踢踢踏踏地往臥房走。
“益智?益智!我們回來啦!”
屋內(nèi),益智跪在地上,聽到于如歆的聲音身子微微抖了抖,到底不敢應(yīng)聲。
甘松敏銳地察覺了院里過于安靜的氣氛,有心想跟于如歆說道幾句,如歆卻已經(jīng)咋咋呼呼地走進了臥房。
“益智,幫我備水,我要沐浴,那山上實在太臟……”
他的話頭在看到堂上坐著的那人時被截住,像是被捏住了嘴的鴨子。
“山?哪里的山?”
年過四旬的中年文士身著一身玄紫色衣袍,領(lǐng)口處綴有細細的云紋,其他地方并沒有過多點綴,臉上留著修剪整齊的美髯,總是帶笑的丹鳳眼沉下來看人時自帶一番非凡氣度,此刻盯著于如歆,聲音里似是蘊藏著風(fēng)暴。
“父親?!?p> 不知從何時起,于如歆面對他時總是異常沉默,眼下也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一撩衣袍就跪下的姿態(tài)嫻熟,仿佛已經(jīng)練習(xí)過千百次。
“兒子知錯?!?p> 甘松也跟在他身后跪下。
于父定定看了自己的兒子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問兩個小廝:“既然他不肯告訴我,甘松,你來說?!?p> 益智埋在暗處的手忍不住緊了緊,就連于如歆都跟著心臟一縮。
一向呆愣的甘松難得和他倆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聞言抿緊了唇,俯身叩地,竟是不肯吭聲。
“好好好!”
上首的于父怒極反笑,抬手就將桌案上的茶杯用力摔了過來。
“一個個的都膽子大了,翅膀硬了,你們偷偷出去干什么,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沉重的黑漆彭牙四方桌被他拍得砰砰響:“區(qū)區(qū)一個鄉(xiāng)野郎中,竟值得你于府公子親自跑一趟,我看你娘不在的這些年你是越來越放肆,竟然連禮義廉恥都忘了個干凈……”他一邊說著,一邊作勢要來踹于如歆,益智和甘松連忙膝行幾步抱住于父的腿。
“公子你……你快和老爺解釋??!”益智扯著嗓子喊。
于如歆的脊背挺得筆直,像是大雪中不肯彎折的青松,原本一直是看似溫順的姿態(tài),聽到于父的那一番話卻極為不敬地霍然抬頭:
“原來父親也知道,我的母親不在許多年了?!?p> 他的眸光如炬,幾乎要看到于父心底去,把那些深埋著的丑惡都翻到太陽底下好好曬一曬,“我還以為父親與張氏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原配妻子已經(jīng)不知被丟到哪里去了?!?p> 聞言,益智和甘松只覺得那只抱著的腿力道一松。
儒雅溫潤的中年文士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氣一般怔怔盯著地上與自己對視的兒子,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疲憊和愴然之色: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怪我,可是當年……”
“父親!”
于如歆高聲打斷了他的話:
“慎言?!?p> 他把臉埋進于父看不清的黑暗中去,“隔墻有耳,您告訴我的?!彼吐曊f。
……
于父沒再追問于如歆出府的緣由,在聽到于如歆的那句話后,自己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了。
凈房里,益智接過甘松遞過來的水,倒進去后又小心試了試水溫,方才輕聲道:
“那日您和甘松走后不久,張氏就遣人來找,我推脫您前些時候在思過院里受了風(fēng)寒,不好見客,但那婆子還是不依不饒?!?p> 他將浸濕的帕子擰了搭在于如歆額上,“后來是老爺來了,說他已經(jīng)請了大夫過府看病,人才走的?!?p> 他覷著于如歆的臉色,小心斟酌著措辭:“那么多年了,老爺他也是真心疼愛您和大公子的……”
于如歆沒有搭話,只把額上的帕子拿下來,啪的一聲扔進水里:“好了,叫甘松進來伺候吧?!?p> 益智抿唇,低聲應(yīng)是。
……
柳灣村,劉家。
胡香正在為丈夫裝點儀容,尸體從回春堂運回家需要半天時間,僵硬的關(guān)節(jié)用熱帕子捂暖了才好將衣物套上。
沉重棺木將那張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臉遮上時,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胡香沒有哭,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村里老人長長的唱喏響起:“一叩首——”
胡香和寶珠跟著眾人的動作深深叩下身去。
“二叩首——”
兩汪晶瑩的液體浸濕土地。
“三叩首——”
靈前的香爐上布滿銹跡,專門的人開始誦經(jīng),一邊唱一邊敲著木魚,時間很長,內(nèi)容難以聽清,依稀可以聽見“燒香”“好風(fēng)光”這些字眼。
唱經(jīng)人雙眼輕合,表情虔誠。唱完一邊之后又唱一遍,第二遍結(jié)束之后,跪著的人站起身來,跟著唱著,最后以南無阿彌陀佛結(jié)束。
一整個儀式完成,胡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汗,周圍的人群慢慢散去的那一刻,她終于感覺自己從那種徹骨的悲傷中抽離出來。
寶珠帶著重孝,靜靜跪在蒲團上給父親燒紙錢,稚嫩的臉上帶著不符合年紀的肅穆。
散去的人群里,有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逆著人潮涌進來,是胡桂芬。
她挨著跪在胡香旁邊,假模假樣地哭了幾聲,開始傳播她聽到的小道消息:“那個周大夫,從山上活著回來了?!?p> 胡香重復(fù)著燒紙的機械動作,沒有搭腔。
胡桂芬見她沒有反應(yīng),眼光閃了閃:“你們當家的可是她治死的,不去跟她鬧一鬧要點補償?”
“堂姐?!?p> 胡香一直現(xiàn)在一種空茫的麻木之中,此刻終于微微抽離,“人已經(jīng)沒了,說什么都沒用。”她抬頭盯著排位,神情似悲似喜,“我現(xiàn)在只盼望,他能早日脫離苦海,極樂往生?!?p> 沒出息,胡桂芬撇撇嘴,到底是不甘心,又道:“劉家的叔伯嬸娘知道這事嗎?”
見胡香搖搖頭,她又生一計,試探著問:
“欠著回春堂的藥費,你打算怎么還?”
“出事的時候家中本就沒有多少余錢,先前的藥費都是我跟娘家借的,”人死萬事空,胡香現(xiàn)在已經(jīng)懶得再同這個往日不對付的堂姐攀比,索性把真實情況如數(shù)告知,想擋下那些無用的窺探。
“我和寶珠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且賤價賣了去,先把錢還上?!?p>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不說別的,劉家那一堆宗族親戚就等著人一死,好來瓜分這孤兒寡母剩下的財物呢。
胡桂芬假意嘆息搖頭,口中敷衍道:“可真是不容易,我家中還有事,先走了?!闭f完便忙不迭踏出門去,在柳灣村四處宣揚起這事。
如她所想,劉家那一堆親戚個個都不好相與。
在這些地方,家里唯一的男丁去世,吃絕戶便是司空見慣的事,家家都琢磨著怎么用體面些的法子把那青磚大瓦房吃進肚里去,知道胡香的打算后是一個比一個急,若不是胡桂芬釣著,恨不得立時沖到胡香家去鬧。
胡桂芬趁機將胡香丈夫先前是由嘉令治病一事說了出來,又一口咬定逝者的死亡和嘉令脫不開干系,言罷還給眾人提了個建議,人既然是嘉令治死的,賠償便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正好拿那筆錢來還欠回春堂的帳。
她甚至還在話里明示了一番,嘉令家中有大筆錢財,到時人一多鬧起來,誰知道東西是怎么丟的。
劉家眾人聽她一說,個個饞得眼睛冒綠光,收拾好家伙事就急不可耐地組成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往秀水村而去。
可憐嘉令,才剛剛從隱虎山下來,還記掛著胡香丈夫的病情,渾然不知禍事朝她而來。
有胡桂芬?guī)?,劉家一行人很快就順利找到了嘉令的小院?p> 嘉令還在屋里收拾藥箱,想去柳灣村看看病人情況,聽見有人敲門時一愣,隨即一瘸一拐地去開門。
“誰呀?”
她的后半截話音被吞在了喉嚨里,警惕地看著面前一堆拿著鋤頭、釘耙甚至燒火棍的男女老少,像是要來鬧事的樣子。
“你們是誰?想干什么?”
胡桂芬從人群里擠出肥壯的身軀,嘉令看著這有些眼熟的婦人沾滿泥垢的指甲往自己鼻尖一點:
“就是她!”
圍在旁邊的劉家老小登時一擁而上,將嘉令鉗制起來,女的抓頭發(fā),小孩上手撓,青壯趁亂往嘉令院里竄。
胡桂芬躲在人堆里,趁機往嘉令腿上踹了幾腳,終于感覺從前的那口惡氣消了不少。
劉家男人們在嘉令屋里翻翻找找,有人盯上了那只看起來最值錢的箱子,爭搶間不慎將靠在墻上的東西撞落,木質(zhì)牌匾撲通一聲落在地上,眾人定睛去看,識字的一個哇的一聲叫出來:
“不好啦!不好啦!這女的把知縣大人賜下來的東西打壞啦!”
……
劉家眾人往嘉令家去時,秀水村人大多都在田里干活,家里沒多少人,只有小孩子在房前屋后玩耍。
花妞看見那群人氣勢洶洶地往嘉令家走,心底涌上不好的預(yù)感,忙催促一旁玩泥巴的王金寶去田里叫人,自己跟著那群人看看怎么回事。
等到秀水村人帶著農(nóng)具往嘉令家門前走時,就看到讓眾人目眥欲裂的一幕,嘉令倒在地上,緊緊蜷著身子,臉上還有不知被誰撓出來的血痕。
“阿令!”琴娘撲到那具佝僂成一團的身子上,連“小周大夫”也不叫了,淚如泉涌,顫抖著指尖去探嘉令的鼻息。
嘉令模模糊糊地呻吟一聲,眼角破了,流出大片殷紅的血,卻還記掛著她的身子:
“……我……沒事……別……別哭……”
秀水村眾人看著這一幕,心軟些的忍不住背過身去低低啜泣,性子暴烈的已經(jīng)將鋤頭對準了劉家眾人。
里正已經(jīng)是年過七旬的老人,已經(jīng)見過許多大風(fēng)大浪,此時仍然被氣得花白的胡須都在發(fā)抖:
“干什么?干什么!你們是哪里來的!到底要來我們村里干什么!”
劉家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這位村里的話事人不敢答話。
胡桂芬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依然被推了出來。
秀水村眾人看見混在一堆外村人中間的叛徒更是氣得眼睛發(fā)紅,胡桂芬的丈夫李大柱更是暴喝出聲:“胡桂芬!你瘋了不成?竟幫著外姓人來打自己村里的?”
胡桂芬被他這一聲大喝嚇得渾身一抖,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板:“什么叫幫著外姓人,我從來都是幫理不幫親!這個野郎中治死了人,就該蹲大牢!”
身后的劉家人也紛紛附和:“沒錯,就是她治死了人,我們跟她要點補償是應(yīng)該的……”
“回春堂治死人都要賠錢,她憑什么不用……”
……
花妞娘像是一只護崽的母獸一般沖過來,將嘉令和琴娘護在身后,高聲喊道:“你們這般說辭可有證據(jù)?若是沒有,這般上門鬧事,我們決計要報官!”
劉家人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但又不肯將到手的好處上交,兩方人馬僵持不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便在這時,突然聽得官道上一陣“嘚嘚”的急促馬蹄聲傳來,眾人扭頭去看,一個皂衣衙役渡馬飛馳而來,遠遠的還有一隊人馬在其身后,身上的衣服制式,與前頭這人一模一樣。
“你們”他停在一群泥腿子面前,并不下馬,先在其上掃視了一圈,姿態(tài)高傲,方才神情嚴肅地冷哼道,“是何人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