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長階下,眾目睽睽間,一個白衣男子單膝跪地,身形不穩(wěn)。
血從他胸前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滲出,將一襲白衣浸染得透紅,而在他頭頂三尺,泛著金光的劍陣浮空壓迫其上,逼得他動彈不得。
他抬起頭,露出極為年輕的一張臉,俊朗的眉目此刻因胸前痛楚擰在一起。階上是無數(shù)名門正派弟子,他們匯聚此間,所為便是鏟除他這個江湖惡徒。
白衣人彎起嘴唇,血便順著他的嘴角持續(xù)不斷往下落,可他仍是笑著的。
“婁長言一生所行,只為求我心安穩(wěn)。我從不懼死,對我來說,死不過是……和她團聚。”
他的聲音低下去,后半句藏匿于風(fēng)中無人聽見。劍陣開啟,刀槍矛戟,各類幻形武器鋒利的兵刃脫陣而出,直向白衣人而去。
兵刃穿膛而過,消散成一抹金光,只留下落在凡胎肉體上的傷痕。血色如花,綻開在周身,白衣人支撐不住,就要伏倒下去。
正在此時,他手上的玉戒泛出瀅瀅微光,一抹倩影從中飛身而出,虛虛抱住搖搖欲墜的人。
“師父……是你嗎……”
虛影沒有回答,卻顫動了一下。
是我,小乖。別睡,別……不要!
宋青月猛地睜眼,冷汗浸濕了后背,眼前是一間光線昏暗的房間。
她定了定神,心跳稍稍平復(fù)下來,這才注意到周身不正常的溫度。熱意蔓延在室內(nèi),隔窗能望見屋外躍動的光芒,像是火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宋青月披衣起身。
“宋青月!你在里面嗎?”
拉開門后她看到一個少年,他背后燃著火光,臉龐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有些模糊。
宋青月瞇著眼細看那人臉龐,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
看到她的一瞬間,少年明顯松了口氣,他伸手胡亂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將手上的炭灰蹭在了臉上。
淚水順著少年的臉頰滾落下去,從他臉上的灰跡蜿蜒而過,留下一道滑稽的淚痕。
“走水了,我一路敲了所有門都沒有人應(yīng),只有你開了門。他們……明明火都燒到整間房子了,為什么沒有人逃出來呢?”
宋青月看著他的臉,尚且有些愣神,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話。
少年見她不回話,遲疑道:“……你怎么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接話,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什么也說不出來。少年的聲音里帶了些慌張,“宋青月,你別嚇我……宋青月!師父!”
剎那間,這道聲音與夢境中重疊,少年的臉龐與白衣人的臉歸攏在了一起,宋青月醍醐灌頂一般,想起了被她遺忘的事情。
少年和白衣人是同一個人,名為婁長言,是她的徒弟。
白衣人被萬劍穿心而死并非她的夢境,而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一次,甚至其實宋青月也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只不過她死得很早,早到婁長言的后半生,她都只能通過附在戒指上的一縷殘魂來見證。
現(xiàn)在那枚玉戒正完好地戴在她的手指上,上一世她死后,婁長言取走了這枚戒指,她才能看到他一步步邁向深淵。
宋青月猛地一下上前,擁住了少年,略顯單薄的身體隔著衣料在她懷里透出熱度,她這才感受到面前人的真實。
對婁長言來說也許只是半天未見,但對宋青月而言,這是他們闊別數(shù)年的重逢。
“別怕,小乖,我在這里?!?p> “沒事就放開我,宋青月……”
少年的話被燒斷的橫梁打斷,滔天的火光里成片房屋淹沒其中,橫梁重重砸下,揚起一片灰塵。
宋青月眼疾手快地撈起婁長言,腳尖一點飄出幾步,遠離了房屋坍塌之地。
“不叫師父,沒大沒小的?!?p> 婁長言撇嘴。
但宋青月此時無暇與他說太多,她印象里前世自己就曾在此遭遇不測。
她身手極好,帶著婁長言離開火海毫無困難,只是有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來者身披黑袍,面目掩藏在陰影之下看不分明。他靜靜地站在火海之外,看著宋青月二人,他雖未出手,但宋青月能感覺到對方隱隱泄露出的殺意。
黑袍人武功遠在她之上,上一世她讓婁長言獨自離開,自己為他斷后,結(jié)果便殞命于此。
因此這一次她輕功運起,選擇了直接帶著婁長言逃跑。
他們片刻間便飛身出數(shù)丈開外,但黑袍人緊隨其后。
“宋青月,你好像有點怕他啊?!?p> 婁長言被攔腰帶在身邊,長發(fā)未曾束冠,被風(fēng)吹得亂撲在臉上。宋青月沒搭話,他憤憤地撥開自己臉上的頭發(fā),對著追在身后的黑袍人大喊:“那個誰,你假發(fā)飛出去了!”
出乎他的意料,黑袍人當(dāng)真頓了一下,仿佛在確認什么。事實上夜黑風(fēng)高,對方又身披黑袍,婁長言根本看不清他的腦袋,他只是隨口一說。
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宋青月已踏出有一段距離。黑袍人追了幾步后便放棄了,此時再要追上她頗費功夫,顯然黑袍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會吧,真戴了假發(fā)?。俊眾溟L言喃喃道。
宋青月答,“未必,只是身上有偽裝,想來不能輕易在我面前泄露身份?!?p> 他們落腳在一處山頂,宋青月放下少年,攏起袖子仔細替他擦凈臉上的狼藉。婁長言安靜地任她施為,目光越過她,遙遙望著那片火海。
宋青月收手后,隨著他也看向火海。
……有點刺眼,她又收回視線。
此時她才能夠分神整理一下混亂的記憶。
上一世婁長言放過很多把火,他殺人無數(shù),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魔頭。但在宋青月還活著的少年時,他所經(jīng)歷過的大火似乎只有焉支山被燒的那一場。
那是婁長言長大的地方,也是一切的開始。
焉支山是一座武學(xué)門派,規(guī)模不小,但在江湖中算不上大宗門,由于坐落在鳴沙山附近,受到宋青月的師門“鳴沙”庇佑頗多。
婁長言并非焉支山門下弟子,據(jù)焉支山門人說,他很小的時候被過路軍隊寄養(yǎng)在此,后來軍隊再也沒來過,他就在這里被大家一起養(yǎng)大了。
宋青月是鳴沙的大師姐,曾有一年她過年時下山采購,順路拜訪焉支山掌門,看中了婁長言的天賦,因此想將其收入門下,但婁長言一直不愿離開焉支山,也就不曾正式拜過師。
起火當(dāng)日,正值宋青月例行來看他的日子。
敗于黑袍人之手后的記憶由戒指中的殘魂見證,因此斷斷續(xù)續(xù)并不清晰,宋青月不知道婁長言什么時候取走的戒指,也不知道他為何走上了歧路。
“小乖?!彼吻嘣鲁雎暤?,少年看向了她。
婁小乖。
這是在焉支山人們對他的昵稱。被寄養(yǎng)在門派時,他還沒有名字,婁長言是為了方便以后寫進鳴沙的弟子名冊里,宋青月取的。
若是得知他日后成為十惡不赦的罪人,不知那些叫他小乖的人們會作何感想。
但此刻對上少年的雙眼時,宋青月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他。少年被淚水洗過的眼底微微反射著火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跟師父回鳴沙吧。”她道。
卻沒想到婁長言搖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