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銅鏡(二)
他的笑容干干凈凈,毫無雜質(zhì)。那雙笑意盈盈的眼讓天鳴發(fā)愣,這剎那間竟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的差別。
他可真是個干凈的人啊。對著這樣的眼睛,她生出一陣少有的羞赧,又自覺只是一場夢罷了,忙低下頭,掩飾般地去拉起老漢,想詢問他們死前可曾遇過什么詭譎之事,又為何會失去神志云云?
這些問題她都曾問過,可前些日子入夢也沒探出個究竟來。此番舊事重提,也只是想幫幫朱藍山再看看有無疏漏。
可她正想開口時,卻見那倒在地上哎呦哎呦的三個醉鬼,身體竟然漸漸塌癟,轉(zhuǎn)而成了三股雄渾有力的沖天黑氣!三股哀嚎亂叫的黑氣里,還掛著那三位老漢滿是色相的臉皮!
正是他們那丟失的神志聚形而成的!
這黑氣是人們積怨已久、在夢境中無法自控的戾氣!
哪怕是習(xí)慣入夢的王天鳴,也從未見過這么多讓占夢官不適的濁氣!
而這股滔天之氣,竟然迅速朝青衫男子聚攏,天鳴想伸手將他從其內(nèi)拉出,可在觸碰到男子手指的瞬間,便被男子清瘦指節(jié)上爆發(fā)出的一股力道急急推出了戾氣之外。
他很強。
這是天鳴腦子里唯一的念頭。
情勢急迫,男子幾乎毫不猶豫地,拍碎了那三張可惡的臉皮,黑氣也漸漸隨著他們的潰散而漸漸散去。
天鳴一愣....他剛剛拍碎的,可是這仨老漢的神志?
她望向他,只見煙霧散去的剎那,男子跪立在地,額頭浮出一層虛汗,腕間與臉頰全是血痕,雪白金貴的大氅早被戾氣吞噬撕碎。
她忙去扶他。
“勞駕,”他抬眸吃力地對她說,“.....占夢房該怎么走?”
王天鳴扶住他的臂膀,只見在她手掌附在他身上的瞬間,一層白色銀光從她體內(nèi)流轉(zhuǎn)而出,徐徐進入他的體內(nèi),不消片刻,他身上流血的傷口便復(fù)原成細(xì)小傷痕,猶如她與他初見時一般。
天鳴一驚,怎會這樣?
雖然夢境會使人生病,但她還從未聽過夢境中受傷,現(xiàn)實中也會受傷的,“你是誰,去占夢房做什么?”
“為了....一份差事?!?p> “差事?”
他費力喘著氣,從懷里拿出一份牒文,遞給她驗明身份,“我從京城來,隸屬太卜署。”
王天鳴忙接過翻看,想不到面前這人竟與太卜令一般,屬從七品官員?!
可她從未聽說太卜署何時換了大人。
似乎看出了天鳴的疑問,他旋即輕聲道,“太卜署并未更換掌事大人,我有此官制,只為行事方便?!?p> “所以你究竟是誰?”王天鳴再次發(fā)出來深深的疑問。
“林清越?!蹦腥藞笊厦M,似乎再支持不住,“我是來給人治病的....”
天鳴聞言,又是一驚,合著面前這人,正是她修書數(shù)封,催促京城數(shù)日才要來的大夫?!
可只是一個大夫,何須給七品官職?
她這會想不了太多,又身處夢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誒?
就在她心里涌出無數(shù)念頭的時候,林清越的手,竟然悄悄握住了天鳴的手,冰涼的觸感讓天鳴面色一凜,又對上了他那雙凄凄艾艾,幽怨不已的眼,她甩開他,怒斥道,“就算這是夢中,就算你比我官職高,也不代表你可以輕薄我!”
這都什么跟什么呀!剛剛生出的好感立馬消散殆盡了。
王天鳴還想罵人,卻又瞥到林清越那副欲說還休、無奈至極、哀怨頗深、但因越來越虛弱竟無力發(fā)聲的臉,她下意識想問他沒事吧,可幾乎在她甩開他的瞬間,林清越也與那股戾氣一般,憑空消失了。
天鳴呆呆看著這一幕,再回眸看向整條街巷,只有孤零零的一輪圓月,與孤零零的她自己。
這啥夢???夢主想啥呢?咋這會兒啥都沒了?
她不甘心,轉(zhuǎn)而去了縣公署??赡抢镆才c城中街巷一樣,一個人影都沒有,朱藍山也不知去處。
夢境是現(xiàn)實的部分映射,是人們心中幻想欲望、心事秘密的集合。
可在夢里,卻沒有占夢房,所以她現(xiàn)在也就無處可去。
不知是何原因,初代占夢官好像用了什么秘法,將占夢房在夢境中的位置隱去了。夢里什么都有,但獨獨找不到他們這種人。
王天鳴看著縣公署里結(jié)成冰的池塘,想了又想,等了又等,可夢主的夢境卻好像停滯了一般。她在池塘邊來回踱步,終是無奈,咬咬牙,便一頭扎向冰面,只聽咔嚓一聲,天鳴便猶如青蔥一般,直挺挺插在了冰面上。
真他娘的操蛋.....
好在劇烈且真實的痛感讓她猛然從夢中醒來。一歪頭,只見身邊的杜大姐還睡得深沉。天鳴松口氣,旋即氣呼呼哐當(dāng)推開門,守門的文照一見她出來,有無數(shù)問題,可都被天鳴囫圇不清的敷衍,他跟著她的腳步,幾步到了林清越所在的廂房。
按天鳴的習(xí)慣,當(dāng)然是踹門進去的。
可一進門,眼前的一幕便讓天鳴罵出聲:
朱藍山正抱著剛剛蘇醒、面色青白的林清越嗚嗚咽咽地哭?
倆大老爺們這副樣子不是有病嗎!
她麻木地輕輕關(guān)上門,而后重新踹門進去,朱藍山自然還沒哭完,但被踹門聲震住了,眼神幽怨地回眸,終究抵不住天鳴氣勢太盛,于是乖乖退到一邊坐好。
她穩(wěn)步到了床前,猛地一把拎起來林清越的衣領(lǐng)子,毫無懸念地將他的衣衫半遮,改為了衣衫無遮。
他飽滿的胸膛露在人前,但無人回避,都在直直打量他前胸上面無數(shù)細(xì)小結(jié)痂的傷痕,又見他頭發(fā)散落在一邊,擋住半邊深沉的臉,此番忽然被天鳴拽起,氣息急促了幾分。
郭文照和朱藍山心里不約而同地感嘆,哎呦哎呦,瞧瞧他這美慘美慘的樣子!這副討人憐的表情,怕不是做給他們看呢吧!嘖嘖嘖!
“鳴兒,穩(wěn)重些,”朱藍山跪坐在一邊,想攔又不敢,看著天鳴要打人的架勢,輕輕勸著。
“你閉嘴!”
她一吼,朱藍山立即噤聲。
只見她與林清越四目相對,都緊盯著對方的臉。
天鳴終于開口,“林清越?太卜署派來的?從七品?”
林清越虛弱的點點頭。朱藍山看向林清越的眼神頓時認(rèn)真起來。
“你剛剛可有夢到我?”
林清越略想了下,“不曾。”
“可我剛剛進入了....一個夢里,那里面有你,我因此知道了你的身份,你還....”她頓了下,看向朱藍山,“他與那三位死者,有點關(guān)聯(lián)?!?p> 朱藍山刷地坐直,眼神炯炯,靜待下文。
林清越輕嘆口氣,斯文地?fù)荛_天鳴拎著自己衣襟的手,在她的注視下,懶洋洋靠在床邊,緊緊衣襟,好像剛剛被她輕薄了一般,“你就是王天鳴?這里的占夢官?”
“正是。”
“誰是你要治療的病患?”
“.....被你在夢里打死了。”
“我沒有打死他們,我只是毀了他們的神志?!?p> 朱藍山眼睛一瞪,“他們瘋了全是你做的?林林林林——”縣令大人支吾半天,好一會也沒叫出他的全名來,最后還是選擇了閉嘴。
“他們要殺我。”林清越滿臉淡然。
天鳴急不可待地開口,“夢里如何殺人?你又如何能毀人心智?我從未聽過這種事。”
“你沒有聽過,是因為你年歲尚小?!绷智逶嚼险甙阏f出此話,其余三人立即狠狠打量他,任誰都看不出他比他們大了多少。
林清越也懶得解釋過多,只簡言意賅,“你們聽過控夢師嗎?”
朱藍山當(dāng)然沒聽過,以郭文照的官階也很難聽過。
但其實王天鳴也沒聽過,三個人的沉默讓林清越的深沉顯得輕飄飄的。
他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尋夢生,占夢官,都是大家知道的捕夢差,但其實再更久之前,在其之上,還有個控夢師。簡單說,就是我能改寫人的夢?!?p> “啊?!”王天鳴與郭文照同時發(fā)出一陣驚呼。
林清越隨意點點頭,“控夢師已經(jīng)消失多年,這才有了我一個,品類相當(dāng)稀少,稀少到整個大齊如今都只有我。我能改夢,與夢境真實觸碰,所以我會受傷,但你們這樣的占夢官不會,夢主們也不會記得你們出現(xiàn)過。與夢相關(guān)的病者,尋常大夫治不了,但我能治,所以太卜署派我過來,但我若是在夢里受了傷,誰都治不了?!?p> 房內(nèi)靜了片刻,大家都在思考。
片刻后,朱藍山率先看向天鳴:“他是不是在吹牛。”
是不是在吹牛天鳴不確定。
但看林清越能如此從容地夸耀自己,她已經(jīng)開始佩服了,但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非常不滿地問,“你改過誰的夢?”
林清越挑挑眉,“那三個死者的?!?p> 所以任你王天鳴如何入夢窺探,都不會知道,是誰,讓他們一夜瘋癲的。
“你這么做,合規(guī)矩嗎?”天鳴不信太卜署可放任控夢師如此作為。
“當(dāng)然合規(guī)矩?!彼p輕回應(yīng),好像根本不在乎王天鳴的驚訝,“我若出了事,夢境便會出事?!?p> 天鳴一時啞然。
“你現(xiàn)在只是個小小占夢官,當(dāng)然不會懂,有朝一日....也許你會明白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