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姐心善
上京城的雪簌簌下了一晝。
一駕馬車從西郊徐徐駛向城門,地上車痕轉(zhuǎn)眼就被新雪覆蓋。
姜挽掀開車簾一角。
暮色已至,遠處的城門掛起了燈,熒熒燈火下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
“今兒這雪可真大?!?p> 廂內(nèi)暖氣向外散了些,她身邊的婢女云桑感慨。
“如今不到臘月,歲末不定冷成什么樣呢。”
“偏偏今年又遇上大澇,窮苦百姓可怎么熬得過去……”
話音一頓,她仿佛聯(lián)想到什么,把目光轉(zhuǎn)投向別處。
“想什么呢。”
姜挽放下車簾,扭頭發(fā)現(xiàn)身邊人正勾勾盯著對側(cè)。
沿著云桑的視線望去,她眸光一滯。
有個人半蜷著躺在對側(cè)軟墊上。
那人裹了件狐裘披風(fēng),身體大部分被蓋得嚴嚴實實,露出的半張臉灰撲撲的看不清長相。但能從身形推斷是個男子。
他身上的狐裘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蓬軟毛皮被不知名的混雜液體染得污臟,還散發(fā)著一股血腥和焦灼。
那氣味……
姜挽眉頭一皺,須臾又恢復(fù)如常。
這人是她一炷香前在路邊撿的。
昨日她給自己卜了一掛,大兇。須得今日出門尋有緣人解煞。
可今日風(fēng)雪大。
她們從城內(nèi)轉(zhuǎn)到城郊,除了商隊車馬愣是一個行人也沒遇著。
半個時辰前她們從西郊返程,不料想在返程路邊發(fā)現(xiàn)了此人。
“在想小姐?!?p> 云桑沒頭腦回了這么一句。
姜挽微怔,“我?”
她沒聽錯吧,這丫頭看著對側(cè)說在想她?
“奴婢在想小姐心真善?!?p> 姜挽:……
云桑認真分析:“若非小姐心善把人抬進來,照眼下雪況,這人在雪里熬不過半個時辰?!?p> 這話不假。
當(dāng)時這人水靈靈的倒在雪地里,身上積了一層雪。
若不是他身邊那扎草堆算得上惹眼,不然凍死了都沒人看得到。
駕車的長松把人抬上車前撥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積雪,剩下殘雪已結(jié)作薄冰。
好在廂內(nèi)暖爐里的炭火燒得盛,不宵片刻便將那層薄冰化開。
冰雪融化后她們發(fā)現(xiàn)他衣衫襤褸,碎衣片下數(shù)道刀傷被泡得發(fā)白腫脹。這些傷口大多集中在胸前腹部,深約一指,最長的有半肘。
交雜錯亂,甚是駭人。
后來長松給他裹上披風(fēng),才發(fā)現(xiàn)他背后還有塊燒傷,拳頭大小的水皰破型微糜流膿。
好在天冷并未加劇傷口惡化。
若不是遇上姜挽,他定要在雪中長眠。
“他也運氣好,受了這許多傷還能??跉?。”
云桑想,常言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下功德不得加滿?什么煞解不了?
她眼底泛著光亮,可須臾又黯了下去。
“不過像他這樣,即便救活恐怕也沒幾日壽命了?!?p> 云桑唏噓。
如此,小姐這煞究竟算解了嗎?
她悄悄看向姜挽。
姜挽身上的月白常服沒有繁雜紋樣,可用料上乘。面料敦厚卻不顯臃腫,可見裁制巧妙得宜。
她倚著軟枕不發(fā)一言。
略顯病態(tài)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眸如老舊枯井那般無半點漣漪。
云桑想窺探一二。
可末了只能自討沒趣地垂下頭。
已經(jīng)三年了,她早該習(xí)慣姜挽這副懨懨的模樣。
可每當(dāng)對上姜挽無神的眼睛,懸在她心上的利刃便運作起來。
然后她抑制不住地想念從前的姜挽。
曾經(jīng)的姜挽直爽剛毅,鮮活張揚,也因不通世故得罪了不少人。
她常在草原上策馬,穿著一身紅衣。
她向往高山長河,喜愛世間一切富有生機的事物。
可惜……
“不會的?!?p> 姜挽在同她說話?
云桑疑心自己生了幻覺。
“小姐?”
姜挽應(yīng)聲:“我說,他不會死。”
“我要他活著?!?p> 她眼里溢出光讓云桑呆住。
三年了,整整三年。
云桑能從姜挽臉上看出求生向上意愿的屈指可數(shù)。
畢竟這些年,姜挽總半死不活的模樣。
對一切事物失去興致,也不在意自己身體。御醫(yī)開的方子不吃,后來甚至都不讓看診。
直到最近幾個月,姜挽破天荒開始信佛,偶爾出門也是為了拜佛。
今兒怎突然轉(zhuǎn)了性?
不單發(fā)了善心,還關(guān)心起別人死活來。
于是云桑伸手一指,大膽猜測:“小姐認得此人?”
姜挽脫口而出:“不認識?!?p> 云桑不信:“不認識你救他?”
“我心善,見不得有人死在跟前?!?p> 云桑:……夸早了。
她雖然不太相信這番說辭,但是見姜挽打起精神來她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連看向?qū)?cè)的憐憫眼神里多生了一絲感激。
云桑眉眼彎彎,“小姐說什么就是什么。”
姜挽:……
有夠敷衍的。
車外雪越下越大,廂內(nèi)卻暖融融的。
姜挽打了個哈欠,身子往后一挪。
折騰許久,她還真乏了。
云桑見狀,立即拿起身旁小枕給搖搖欲墜的姜挽墊上。
說歸說鬧歸鬧,她在這方面是極有眼力見的。
待安頓好姜挽,她彎腰將矮幾下的小巧香爐擺上桌面,再取出火折子點燃,廂內(nèi)頓時青煙環(huán)繞。
她還不忘囑咐長松:“車駕慢些,小姐睡著了?!?p> 即便云桑貼心點了安神香,可姜挽還是沒能睡好。
她近幾月總頻頻做夢,且大多是噩夢。
更有甚的。
有時她一闔眼,眼前就會閃過無數(shù)畫面。
縹緲又真實。
好些時候她都分不清身處現(xiàn)實還是幻境。
娥眉蹙起,她竟續(xù)上了前日夜里沒做完的夢。
上京城內(nèi),一座莊嚴氣派府邸燃起了熊熊大火。
“……小姐,小姐?!?p> 朦朦朧朧間,姜挽好似聽到有人喚她。
可四處張望卻不見半個人影。
眼前只有噼里啪啦燒得正旺的大火和滾滾騰空的墨黑濃煙。
她離火光越來越近。
“小姐!”
縹緲的聲音急迫起來。
“城門口圍了好些守兵,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擋在中間不肯放行?!?p> 她認出了云桑的聲音。
夢境中斷。
姜挽猛地睜眼,墊在脖頸處的小枕掉落在腳邊。
她匆匆伸手撩起車簾。
她先前瞧見的燈下黑影正是這群守兵。
于此同時,風(fēng)雪卷著長松的話音傳到她耳邊:
“前頭的馬車里下來許多人,瞧著像是異族人?!?p> “依屬下愚見,上京恐怕出了大事?!?p> “什么大事需要派這好些人攔路搜查?”
驚訝之余,云桑不免擔(dān)憂:“那咱還回城嗎?”
她想,城內(nèi)若真有大事發(fā)生此刻回去豈非鳥入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