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太的屋子里,火爐燒得極旺,剛踏入屋內(nèi),身子暖烘烘的。
薛綏剛請了安,便有伶俐的丫頭侍候她將氅子脫下。
那薛慶修倚在老太太身側(cè)的胡床上,一張白皙的臉透著些許玩世不恭的笑。
他雖被府里人稱著“三老爺”,也只是依著輩分來叫,其實他今年才剛二十七,因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看上去極為年輕,仿若未經(jīng)世事的弱冠之年。
薛慶修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侄女,嬉皮笑臉。
“這是哪家的俏姑娘,生得這么水靈?”
薛慶修是崔老太太的老幺兒,平常疼愛得緊,這傷了腳更是緊張,見薛綏來了他還這么不正經(jīng),也舍不得呵斥責罵。
“這是老大家的六丫頭。十年未見,來就瞧見你這憊懶樣。你這當三叔的,臉要不要了?”
薛綏儀態(tài)端正,微微含笑。
崔老太太看她規(guī)矩,也笑了,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薛慶修:“你這個不成器的三叔,成日在外頭胡天胡地,就跟那脫韁的野馬似的,也沒個管束。這下好了,傷了腳,該老實了吧?”
薛慶修滿不在乎,“不小心崴了一下腳,當不得什么大事。”
崔老太太嗔他,“等真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你往哪里叫苦去……”
薛慶修素來臉皮厚,對母親的責罵不以為然,看侄女乖順,他也樂得齜牙。
崔老太太便朝薛綏招手。
“六丫頭莫怪這渾人,嘴不著調(diào),心是好的?!?p> 薛綏怯生生半垂頭,“我曉得?!?p> 她對薛慶修的印象并不深,十年前她那些水深火熱的日子,薛慶修仍在書院求學,每旬才休假兩日,回府多半也是外面野去了,幾乎見不到人,跟薛綏的接觸很少。
但薛慶修給過她兩顆糖。
松子糖。
還是從薛四的手上奪過來給她的。
薛綏仍記得薛慶修指著老四,老八和老九說的那句話。
“你們吃得,她因何就吃不得?”
“你吃!三叔在這,看誰敢說個不字?!?p> 那是她第一次拿到糖,吃掉一顆,另一顆獻寶似的跑去找雪姬,結(jié)果把雪姬嚇得像受驚的兔子,慌不擇路地跑了……
薛綏記得那顆松子糖的甜味,雙手奉上傷藥,對薛慶修也笑得格外溫柔。
“這是我從舊陵沼帶回來的跌打損傷膏,三叔要是不嫌棄,試試看?”
薛慶修笑嘻嘻接過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這點小傷值當什么?不用大驚小怪,快快免了那些禮數(shù)。我最討厭那一套酸腐斯文,自家人何須見外?往后在三叔面前,自在點,聽到?jīng)]有?”
說罷在身上摸索摸索,眉頭皺起來。
“失蹤多年的大侄女回來,我這當叔的,不能不表示……可惜了,昨夜把銀錢輸光了,佩囊也當了……”
崔老太太哼聲,斜著眼睛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他仿若未覺,又笑嘻嘻解下腰上的玉佩。
“這玉佩不值什么,就當三叔的心意……”
薛綏看著老太太的臉色,“如此貴重,侄女不敢收。”
薛慶修垮下臉,不樂意了,“給你的便是你的。拿著!”
他一副薛綏不拿,立馬就要站起來撒潑的樣子,瞧得崔老太太眼里火星子直冒,明知小兒子荒唐,偏拿他無奈,只得勸薛綏。
“你三叔給你,你就拿著。你不拿,回頭也不知他要敗到哪里去了。”
薛慶修大笑出聲,“知子莫若母。老祖宗,你果然是我親娘……”
母子倆互相斗趣埋怨,薛綏也跟著笑。
坐了片刻,張大夫過來,她便告辭離去。
崔老太太看著那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嘆口氣,“六丫頭倒是懂事,曉得來瞧瞧你這個三叔。她這規(guī)矩,學得比府里幾個丫頭都好??上Я恕?p> 薛慶修對府里的事,從不關(guān)心,聞聲也跟著笑,“那可不。大哥也太偏心了,我要有這么可心的姑娘,疼到心巴巴上去。”
崔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肩上。
“就會耍嘴皮子。你家十丫頭你疼過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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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慶修把崔老太太哄高興了,從壽安院里順了些銀兩,又跛著腳悄無聲息地晃蕩出府,去了朱雀街。
尚未宵禁,朱雀街上酒肆歌坊林立,珠寶綢緞琳瑯,好一片繁華熱鬧之景。
他從一片吆喝的攤販中間走過,穿過長街,徑直上了邛樓。
薛慶修狐朋狗友不少,常在這里吃喝玩樂。
他進門打眼一望,便有人招呼他坐下來,推杯換盞,酒興漸濃,高談闊論間有小娘子在側(cè),笑聲不絕于耳。
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有了醉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作著揖,舌頭打結(jié)似的。
“各位兄臺,慢,慢飲,小弟……先走一步。”
狐朋狗友便笑話他:“今兒這么早就要回府?怎么,你家那母老虎又給你立規(guī)矩了?”
薛慶修不耐煩地擺擺手,并不多說什么,歪歪斜斜地走,小廝趕緊去扶。他把人推開,又有那熱情的小娘子挽臂上來,也讓他推拒了。
“滾滾滾滾,爺沒錢?!?p> 幾個友人又笑鬧他一回,只好由著他去。
在府里被母親訓過,錢氏又時不時地找他鬧,薛慶修此刻縱然身在脂粉堆里,也覺得心中煩悶,尤其想到白天見到久別的大侄女,心里那股子窩囊勁,更是壓不住。
大哥是長子,入朝做到刑部尚書,官大,做什么都是對的,后院納了一個又一個,莫說大嫂不敢言語,便是母親,又敢說他什么?
縱是庶出的老二,也因讀書好有才華,受宰相大人賞識,舉薦了一個五品左司郎中,外放去江州,從此天高皇帝遠,不受管束,更是自由自在,別提多逍遙。
偏他……
諸事皆不如意。
功名無望,仕途不能,縱情聲色也是渾渾噩噩,在晚輩面前都抬不起頭……
薛慶修推門出去,冷風一吹,更覺得骨子里有火在燎似的,頭痛得仿佛要爆開。
他再次用力將小廝推開,借著酒勁破口大罵。
“爺說了沒醉!連你也要來管我。滾遠些!爺要如廁,再礙事把你頭擰下來……”
小廝不敢再跟著他。
薛慶修便獨自扶著邛樓的白玉欄桿,意志消沉地往臺階上走,嘴里唱唱哼哼。
“風蕭索,月如鉤,銷不盡幾多情愁……邛樓幽,心若囚,功名未就志難酬……”
他腦子一片混亂,打著酒嗝,冷不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三老爺?!?p> 不等薛慶修回頭,一條臂膀鐵鉗般勾住他的脖子。
薛慶修大罵,“哪個不怕死的……呃……”
尖刀抵在后腰,冰冷冷的,他話被堵在喉頭,酒也清醒了大半。
“求財嗎……爺有錢……”
那人的胳膊越扼越緊,一時間,他只覺得呼吸吃緊,一張臉幾乎漲成了豬肝色,想要呼救,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只能任由著那兩個人拖著他往黑燈瞎火的更高處走去。
夜風更涼,夜也深沉。
薛慶修望著對街的燈火,聽著邛樓里傳出的調(diào)笑嬉戲,突地打了個寒戰(zhàn)。
他想起來了——
這是尤太常家的三郎墜樓的地方!
兇徒!是殺害尤知睦的兇徒。
他們不是求財,而是要命。
這個認知讓薛慶修猛烈地掙扎起來,他生得瘦削,但個子高,整個人竹竿似的很是修長。
那兩個人一時也不好辦他。只能將他嘴巴死死捂住,一個揪領(lǐng)子一個抬腿,試圖將他從欄桿上掀下去。
邛樓的飛橋欄檻不太高,燈火昏暗,恰又背光,薛慶修力氣用盡,在欄檻邊晃動著,搖搖欲墜……
小命休矣!
他力竭,嚇得魂飛魄散。
突地,聽到一記重拳之聲。
砰!那個制住他脖子的壯漢,往后踉蹌幾步,手上的尖刀哐當落地。
又有人摟住他的后腰,將另一個壯漢推倒制住。
薛慶修死里逃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粗粗地喘氣,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下意識看著眼前兩個年輕的游俠:“多謝英雄相救,在下……”
一聲低笑,他倉促回頭,看到一個身姿婀娜、容色清麗的姑娘,披著一身清輝,筆直地站在臺階上,輕喚一聲。
“三叔?!?
姒錦
薛慶修:我離死就差0.00001秒,大侄女你倒是早點出手相救啊…… 薛綏:推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