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闕面色還有些蒼白,大約是扯到了傷口,幾不可聞地蹙眉。他一手搭在紀崇肩膀上,也不避人,問道:“人都處理干凈了?”
紀崇這才將手離開腰間的長劍,抱在胸前:“一共三人,自殿下入府時跟隨,口中藏了蠟丸,抓到時就沒了氣息。”
陳泠月下意識看向四周,顯然,陸闕早就知道廣安王府中會有暗探,現(xiàn)在處理怕遇刺消息走漏風(fēng)聲,更重要的是給眼前人下馬威。
“肅慎大監(jiān)請回吧?!?p> 樓舫適時出來勸解,不想肅慎輕輕抬手,面不改色,打斷了樓舫請人出去的動作。
“奴此番來受梁宰輔所托,突厥人善戰(zhàn),此次使團來朝,為求娶公主,若殿下能贏過突厥勇士,或許有轉(zhuǎn)機,因而特來獻上此物助殿下一臂之力?!?p> 他雙手一合,身后跟著的小太監(jiān)打開了一個長扁盒,金黃色的綢布上靜靜地躺著一把長弓。弓身纏繞著藤蔓樣的銀色花紋,當(dāng)中鑲嵌了一枚藍寶石,將鐵器包裹其中。
陸闕目光冷冷掃過肅慎,撫過弓弦,近觀來看弓握在手中可能沉重?zé)o比。
“此物制式并不像中原武器,誰知道是不是妖邪之物?!?p> 說罷徒手劈開,精美的弓身伴隨著幾聲細碎的冰裂聲,散得四分五裂。
陳泠月遠遠地站在角落里,看到這一幕眉頭皺得更厲害。
陸闕的傷口須靜養(yǎng)至少半月,他如此動氣勞神,怕是傷口又裂了。
果然,他轉(zhuǎn)身決然地讓樓舫送客,這下肅慎也沒有再停留。經(jīng)過她時,她看得清楚,腰間的繃帶已經(jīng)洇出鮮艷的紅色。
她匆匆跟上,陸闕低頭走進廂房中。陳泠月火速看周圍人被樓舫趕走,火速關(guān)上門。
陸闕背對著她,弓著身子,過了半晌才將手中的手帕遞給她。
黃昏時,燭火尚不明朗,帕子上的紅色和暖黃的光交織在一起,竟不覺得突兀。
力竭之相……方才陸闕逞強耗費了太多力氣。
洇濕的繃帶一圈圈解開,最后一處黏連在一起,她狠心撕下,陸闕也只是悶哼一聲。
“殿下何必要將那弓粉碎?”
陸闕只說:“此物不詳,留著只能是禍害?!?p> “畢竟是梁宰輔所贈……”
“那更不是好東西了?!?p> 涂藥時,陸闕裝作沒意識到她不滿的目光,厚著臉皮問:“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傷口迅速愈合?!?p> 這是當(dāng)她是神仙嗎……
陳泠月直言:“殿下,這時候不去赴宴才是最安全的。你需要好好修養(yǎng)?!?p> 陸闕不說話了。
陳泠月了解他的抗拒,知道她改變不了什么,于是從小藥箱中翻出了幾個小藥瓶。
這幾個都是她壓箱底的神藥,但后果與神效一樣,一等一的嚴重。
她取出其中一粒,交代道:“此藥名蘇息丸,吃下后兩個時辰能讓傷口迅速愈合,并且感知不到疼痛?!?p> 陸闕面色露喜,又聽她警告:“但兩個時辰后吃不到相克藥物,也會力竭而亡?!?p> “那是哪個?”他目光在幾瓶精致白瓷瓶中逡巡。
可惜,陳泠月道:“失傳了,我手中并沒有這種藥?!?p> 陳泠月正色:“所以,我不建議服用。而且只是一個宴會,也沒必要如此。”
聽到?jīng)]有解藥,陸闕目光中反倒閃過一絲興奮,他放松下來沒骨頭一樣靠在軟榻上,耐心解釋道:“突厥與大梁交戰(zhàn)數(shù)十載,合約訂立若因本王一人之怯毀于一旦,本王不甘心?!?p> 所以他不能貿(mào)然阻止和親,只能尋找合適的辦法。
陳泠月直言:“或許公主和親是穩(wěn)妥的解法?!?p> 接二連三的事都擠在了短短幾個時辰里,很難不讓人懷疑,目的就是為了不讓陸闕阻止和親。而能不顧惜陸闕身份的,只怕少之又少……
陸闕搖頭,目光更加堅定:“不過比試幾場,本王曾被困于胡地幽冥十八獄,早已經(jīng)見過惡鬼,不過是比誰命硬?!?p> 想來,六公主于他大概是極為重要。
她望著眼前金尊玉貴的人,似乎又回到了塞北,出征前他都會堅定對將士承諾:“牛羊糧草和平安凱旋本王都要!”
她只能相信他,“既然殿下去意已決,在下可否與殿下一同去?如果兩個時辰內(nèi),在下可竭盡全力保住殿下性命。”
陸闕點頭,忽而笑道:“本來也是想讓你去的,越招搖越安全,放心?!?p> 陳泠月笑不出來,幾個時辰前剛經(jīng)歷生死一剎,她尚且沒那么揪心。現(xiàn)在……她要做的事她完全沒有把握。
陸闕已經(jīng)起身準備更衣入宮,她還是忍不住勸告:“殿下若在邊境威壓就在,舍小保大已經(jīng)算得是善終……”
他少有苦笑,“故人所托,唯力竭命盡而終?!?p> 陳泠月抿唇,侍女送來的衣服這次換成了深藍色的侍衛(wèi)服,一張寬的腰帶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將小藥瓶放入袖口。以防萬一,她將陸闕給的夔龍玉佩也收了進去。
宮車緩緩行進,陸闕一改往日,端坐在上閉目養(yǎng)神。陳泠月坐在右側(cè),對面是宮中來請人的大監(jiān)。
仔細比對下肅慎的衣服確實與這位景鄉(xiāng)大監(jiān)的有細微差別。最大不同莫過于正中的圖案,盤扣下一人是仙鶴,而另一人是鳳凰。
而年紀上景鄉(xiāng)顯然才二十出頭的樣子,這個年紀就已位高權(quán)重,可見頗有城府。
她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卻被景鄉(xiāng)捕捉到,少年人回以青澀禮貌的笑意,讓人輕易放下戒備。
宮車停在長樂宮門處不遠,正是達官貴人入宴席的時候,宮車不能近前,下車時景鄉(xiāng)目光掃過兩人,面露微笑道:“王爺,近來操勞,待宴會過后就可休息了,皇后娘娘準備了湯泉和暖酒,希望殿下能賞光,與殿下商討年后選妃之事?!?p> 她以為陸闕會推脫掉,不想他只淡然道:“景鄉(xiāng)大監(jiān)親自來請,本王自然要去的?!?p> 景鄉(xiāng)點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意味不明地笑著:“這位也一同來吧?!?p> “這是本王的事,大監(jiān)還是少插手的好?!?p> 陸闕對兩位大監(jiān)的態(tài)度顯然不同,她忍不住好奇,只可惜樓舫沒有跟來,連個能解釋給她的人都沒有。
她跳下車,一腳踩在雪上,稍不留神腳下打滑。宮車外寒氣侵襲,她忍不住背過身去咳了兩聲,就被陸闕拎著領(lǐng)子。
他無奈責(zé)備道:“當(dāng)心些。”他將手搭在她肩膀上,看似她托著貴人,實則陸闕緊緊抓著她。他手上力道不知輕重,正巧按在她的傷口上,陳泠月忍不住“嘶”了聲。
“怎么了?”
陸闕似乎并不記得自己咬人了,她搖頭,說沒事,他這才放手。
她有些疑心,那毒不會能控制人心神吧。
又想起那堆腐肉,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爛掉了,現(xiàn)在看若是有蠱蟲混在其中………也很難說。因為那根本不像蛇的尖牙,更像是她在西域看到過的蝎子,尾巴細長遠觀時如同黑蛇。
比起南疆的蠱蟲,西域胡族的蠱更烈,換做人來說,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勢??上ш戧I說銷聲匿跡,她把那些血塊偷偷燒了用來煮藥了。
長樂宮門懸著長明燈,殿內(nèi)燈火通明。景鄉(xiāng)與陸闕客套兩句便往另一個方向去,長樂宮的仆從畢恭畢敬地迎過來,手中提著一盞蝴蝶樣式的花燈引路,看上去頗為俏皮。
陳泠月緊跟在陸闕身后,不比跟眾人擠那正門。宮中都知道這位爺孤傲不訓(xùn)的脾氣,領(lǐng)著他倆從后殿入座,位置就靠著金麟臺,稍一抬頭就能望見金鸞椅。
陸闕輕撩衣擺一副紈绔子弟的瀟灑做派,坐在長桌后的軟墊上。
陳泠月跟他隔了個位置,跪坐在他身后隨時侍奉。
與陸闕相對的是皇后娘娘所出的長平王,然后是慧妃舒氏抱著十七皇子,再往下是一個熟悉的面孔,十三皇子謝珉。
除此之外,其他的幾位皇子并未出現(xiàn)。
再往階下望去……是她模糊記憶中的故人——梁易江梁宰輔。
他身后跟著兩位青年人,其中一位還未開席便醉得不省人事……不必說她也猜得到……
那是她幼時的玩伴,是十三歲作天子門客的探花,是囚困于一隅的游俠,也是如今荒誕的酒鬼。
她目光逡巡過,流連于那雙無神卻風(fēng)流的桃花眼。
正巧,謝珉往這邊看過來,舉杯示意。陸闕拎了只酒杯,不滿地敲敲桌子,陳泠月這才回過神來,俯身斟酒。
陸闕:“魂不守舍的,你是來當(dāng)主子的?”
他笑著說這話,沒有絲毫責(zé)備的意味。
陳泠月:“不敢?!?p> 陸闕:“一會兒宴席開了,多吃一點,皇家御廚有幾道甜食做的不錯。”
此宴過后,生死未知。他平靜地仿佛只是平常練兵,看得陳泠月心中五味雜陳。
他顧自飲酒,四處打量著這長樂宮的畫棟雕梁。看來這幾年國庫果真充裕,比他離京時富麗堂皇多了,連隔開幾位世家貴女的畫屏也是金絲銀線繡成,繪著翠碧山水,更有明珠點綴。
宮門外的更漏聲在諾大的皇宮中悠悠蕩開,窸窸窣窣的低語一時間湮滅,靜謐得連呼吸都顯得沉重。
眾人皆起身,畢恭畢敬地伏地跪拜。陸闕飲盡杯中酒,才緩緩屈身,剛好擋在她身前,也能當(dāng)過所有人的視線,他伸過手示意她將蘇息丸給他。
半晌卻沒有回音,陸闕忍不住皺眉。
高臺之上,一聲威嚴的“平身”彰顯著大梁開國來最偉大的皇帝無上氣度,他只坐在金麟臺上,便不怒自威。
突厥一行人隨后跪拜于階下,獻上契約……
陸闕無心去管禮官啰哩啰嗦的流程,以及突厥人曼妙的歌舞。
陳泠月剛才那低語似當(dāng)頭一棒,讓他一時不敢置信,甚至逆眾人之行,就差沒掐著她的脖子。
那聲音似天外傳音,輕飄飄地攪渾他的腦子:“此藥我已服下,由我來代殿下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