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將軍對視一眼,有不約而同地望向樓舫,目光里充滿了求助的意味。
“蘇將軍、歐陽將軍,這位是在下的好友,陳皖,陳大夫?!?p> “哦!遙亭兄這么一說我便想起來,我營帳中有位仆從陰雨天腿腳疼痛難忍,還是陳大夫為他針灸才好轉(zhuǎn)許多?!?p> 一位挨著樓舫坐的小將軍趕忙搭話,陳泠月見狀,道,“二位將軍在軍中人氣頗旺,年輕有為。能與二位同坐一處,是在下之幸?!?p> 陸闕轉(zhuǎn)轉(zhuǎn)腕間的琉璃鐲,冷臉道,“啥時候你倆成好友了?還有,吃個飯客套什么,愛吃吃不吃滾。”
樓舫才不理陸闕又犯哪門子抽風,臉上笑意藏不住,對陳泠月道:“小陳大夫說,是不是嘛。”
陳泠月趕忙接話,在座幾位,若論關(guān)系親疏,樓舫確實排在前面。
“當然,樓先生是頂好的人?!?p> 這幾人本就不擅長應(yīng)酬,聽到陸闕發(fā)話講話才放松了些。
那邊兩個少年將軍與陸闕一起吃暖鍋本就緊張,還好樓舫在其中調(diào)和。兩人也不再努力尋摸話題,徑直抱拳,做起了自我介紹。
“在下蘇子青,長策軍十營主將?!?p> “在下歐陽雁,長策軍七營主將。”
陳泠月一一應(yīng)下,表示尊重。
暖鍋的熱氣蒸騰,圓桌上鋪著一塊色彩斑瀾的棉織布,看不清圖案。平仄苑的暖閣倚山而建,冬陽透過紙窗灑進來,將人影剪成大小不一的模樣貼在桌子上。
窗邊別著一只黑白相間的燕子風箏,款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樣子了,就這么斜掛在窗邊。她目光落在上面,冬陽拂在面上,照得臉上金燦燦的。
她想起,在云和舊府時也有一只差不多的。
陳昭比旁的男子更心靈手巧,畫出來的燕子形狀栩栩如生,引得許多孩子都想要他畫的形狀樣子,因此也結(jié)實了不少小伙伴,說是孩子王也不為過,
母親有時也說,雙生子的性格竟然差距如此之多。哥哥更加嫻靜沉穩(wěn),而妹妹卻活潑好動。
暖鍋燒開了,沸水翻滾,陸闕掀開鍋蓋,一股暖白的熱氣翻涌出來,幾人陷在氤氳白氣里。
陸闕離她最近,見她在眼角處輕輕擦過,待熱氣消散些,問道,“陽光才耀眼了嗎?讓人把窗戶落下一點?!?p> 陳泠月?lián)u頭,“眼睛里進了東西?!?p> “這是城東那戶做羊湯的人家送來的鍋底嗎?感覺味道好像!”
蘇子青家就住城東,嘗這味道十分熟悉,又驚又喜。
樓舫點頭,“城東熱鬧些,有什么好吃好玩總是先在那邊。年底大家都關(guān)門不做了,今早殿下特意派人去跟老板商量,才得了這一份?!?p> 蘇子青:“真是托殿下的福了?!?p> 陸闕點頭:“吃吧,過會兒本王送你回蘇府,本王近來新得了兩本古籍孤本,給蘇大人送去。”
蘇子青之父是吏部尚書兼文殊閣太傅蘇懷瑾,蘇子青是家中獨子,朝中能將獨子送上戰(zhàn)場的也是少見。
“多謝殿下厚愛?!?p> 提起城東的吃吃喝喝,桌上的氛圍更熱鬧了些。
歐陽雁說:“聽說城東那家春暖閣被方家買下了,里面的姑娘都給了銀子遣散回家了。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玩樂的地方。”
歐陽雁絲毫不避諱自己是這方面的老手,畢竟在座都是男子。
除了紀崇看上去絲毫不通人事,廣安王殿下和陳泠月的謠傳當時在軍中就沸沸揚揚,如今他親眼見證兩人之間的不同,更是覺得這個話頭當是全天下男人最愛。
他與蘇子青不同,他們歐陽家這一輩還有個位居戶部侍郎的兄長,來軍中也只是為了歷練鍍金。對于傳聞中的“男寵”打量的意味更重,講話也不似蘇子青謹慎。
歐陽雁面上雖然裝作客氣的模樣,實際上心中早就覺得,這陳大夫模樣也不過中人之姿,能攀上陸闕,大抵“另有高招”。
雖說大梁風氣還算開放,皇室貴胄中暗地里多少都有這種癖好。有一陣盛京中秋巒閣的小倌兒風頭無兩,但明目張膽如陸闕的,唯此一人。
他一邊想著,打量陳泠月的目光摻雜了一絲貪婪妄念。
沒想到,陸闕卻不接話。
陳泠月還在奇怪,城東春暖閣位置極好,在朱雀街的重要路口,姑娘知情識趣,生意頗好,能讓老板讓出去想來是花了大價錢。
直到聽到方家,她心中了然,右手輕顫連她自己都沒發(fā)覺。她拿不住筷子,用寬大的衣袖遮住右手。
“怎么不吃了?”
紀崇因為陸闕坐過來,陳泠月坐到了他對面,見她先放下了筷子,正巧他剛才埋頭苦吃也吃好了。
要是陳泠月要先離席,他也想跟著去玩。自從陳泠月醒過來,不是在宴會上就是在休息。陸闕下令不準府上的人去叨擾,他找不到機會。
他可是想好好問問,她怎么會望月三式。江湖傳聞,無涯門難尋,那天才劍客更是神出鬼沒,對她的描述只言片語,倒是招式被不少人研究。
若是可能,能跟她切磋一招也是件幸事了。
一旁的兩個少年將軍心下多少有些震驚,紀少是軍中最不好相與的人,目中無人又讓人沒有辦法。
除了跟陸闕、樓舫關(guān)系親近些,沒聽說過與誰關(guān)系好。沒想到跟這陳大夫看上去處得還不錯。
“吃好了。”
陳泠月的答案正合他心意,紀崇面露喜色,自覺這幾日對陳泠月態(tài)度反轉(zhuǎn),她應(yīng)當是能給他幾分好臉色的。
正要說著去小院子里比劃比劃,陸闕指尖交疊敲敲了他的茶杯,“你吃好了就出去,多大了如廁還要找個伴兒嗎?”
“不是……”紀崇刷一下紅了臉,他小時候的糗事就這么被陸闕說了出來,“我想跟小陳大夫……”
“她一會兒有事,你出去吧,買些糕點、糖之類的你愛吃的,再把庫房里的六博盒子搬出來,晚上守歲省得無聊?!?p> 紀崇:……
他只好作罷,任命得跑了出去,
陳泠月:“我去幫紀少?!?p> 她覺得紀崇有話要說,想著跟去看看。
陸闕眼皮抬也不抬,夾了一筷羊肉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聽不懂本王說話嗎?還是要本王喂到你嘴里?”
陳泠月:……“是?!彼坏米谖恢蒙夏捉?,紀崇離席后,那邊空出了座位,卻也不見陸闕挪過去。
還是樓舫十分有顏色的,往旁邊稍移了下。陳泠月終于不用跟陸闕衣袖相侵,感覺更自在些。
她這時也琢磨出了點味道,陸闕行事從來有備無患。哪怕多出來幾個位置也不會將座位安排得那么緊湊。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席上有人沒有被邀請。
陸闕與蘇子青講話時帶著幾分客氣,想來是有交情的。這位歐陽將軍……從方才講完尋歡作樂,目光就一直往她身上瞄,不知是何意味。
接下來一個時辰,陸闕夾菜她只管管低頭吃,到最后實在吃不下了,“真吃不下了,殿下喂豬只管喂不管死活嗎?”
她此話講得極低,奈何幾人坐得極盡。另外三人顯然隱約聽到了一字半句。
樓舫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低著頭喝湯,臉都快埋進碗里,生怕被人看到。
另外兩人心中說不上的滋味,他們從未見過在廟堂上驕縱橫行、狂狷跋扈,在戰(zhàn)場更是殺伐果斷、說一不二的廣安王殿下被人這樣指摘。
他不是盛京中花拳繡腿的紈绔子弟,一言判生死的事更是常有。軍中與他講話,無人敢不思量,稍有不對,就要被送去審驗司被拷問。
陸闕倒是面色如常,將銀箸放下。
“兩位吃好了嗎?”
蘇子青被陳泠月這話噎了下,喝了口湯趕忙道:“好了殿下?!?p> 歐陽雁面上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道:“殿下,我吃好了?!?p> “本王午膳后還要去城東辦事,就不留二位了?!?p> “歐陽將軍在城西,離王府頗近,那本王就不相送了。遙亭,將禮盒給歐陽將軍。”
“蘇將軍跟本王一同乘車吧,昨夜積雪深厚,來不及掃,騎馬多有不便。”
兩人異口同聲:“任憑殿下安排?!?p> 蘇子青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外袍,低頭整理束帶,他書香門第出身,哪怕行軍也是一絲不亂。
侍女又將陳泠月抱來的大氅遞還給她,她正要說這不是她的,陸闕先一步開口:“不嫌冷就從這里跑去城東?!?p> 陳泠月:……今日到底誰惹他,說話夾槍帶棒。
她先一步上了馬車,盤算著是不是有什么病人要她去看。
蘇子青的腦袋頂開車簾探了進來,見到陳泠月裹著大氅坐在一邊,有些靦腆地跟著坐下了。
他一同拎上來的還有陸闕給各位將領(lǐng)準備的禮盒,除此之外,蘇子青的盒子多了兩層,應(yīng)該是陸闕說的孤本。
陸闕最后進來,坐在主座上,散漫地依靠著圓枕,扔了橘子給蘇子青,道:“這么拘謹干嘛,你不是在長策軍好幾年了嗎?”
蘇子青眼睛大大的,瞳色清澈,陸闕同他講話有種他身后有尾巴在搖的錯覺。
“是,是,只是從未跟殿下攀談過?!?p> 當年塞北傳來久違的好消息,屢戰(zhàn)屢敗的邊疆戰(zhàn)事因廣安王的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也就是那年他違背了父親的決定,從盛京偷跑出去,入了行伍。
父親說,陸闕是殺神,行事從不合禮數(shù),是大梁皇室的恥辱。但塞北捷報傳來時他掩面而泣,對著他一遍遍說,天不亡我朝!
少年的英雄夢大概就是這樣種下了,而今這種子生根發(fā)芽,他曾羨慕紀崇小小年紀就是陸闕的貼身護衛(wèi),而今也終于與他心中的英雄更近了些。
陸闕寬慰他的緊張,直言:“以后有的是機會?!?p> 轉(zhuǎn)頭從袖中扔出了一個荷包給陳泠月,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白鶴正垂首輕啄荷花。
她雙手接過,聽他安排。
“一會兒你去買些自己想買的,累了就找個茶樓歇腳,到時本王會讓紀崇去找你?!?p> 陳泠月摸不準陸闕是幾個意思,何況不是說城東已經(jīng)冷清下來了嗎?那她去買什么?
陳泠月掂了掂手中的袋子,有些重量,再打開一看,金燦燦的金子閃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就算要在寸土寸金的盛京買座院子也用不了這些錢。
但陸闕不再與兩人搭話,只管閉目養(yǎng)神。
能到了一處街巷,陳泠月先被放下。她裹著玄色狐皮大氅,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逐漸縮成一個小點。
陸闕撩下簾子,不再看,直到蘇府門前臉色才緩和了些。
而陳泠月自從下車開始就疑惑,陸闕是不是搞錯了,這地方荒得都沒人掃雪,她一腳踩進去,半個布靴都濕了。
她拖著大氅艱難得行進,主街上并人跡罕至。往前走了兩步,才發(fā)現(xiàn)這處她曾經(jīng)來過,就是當初春暖閣的位置。
這才不出一旬,此地就易主了。
連招牌都換成了另一個名字:“落英齋”。
她走近些,看此地還開著門,想著進去烤烤火也是不錯的。
落英齋新?lián)Q了木門,就算幾日沒什么客人也還是有人在柜臺后面撥弄算珠。
陳泠月正想問這間鋪子現(xiàn)在在賣什么,就看到柜臺后原來擺滿酒缸的地方全換成了寶石玉器、金釵銀簪。
有幾簇已經(jīng)擺在柜子上展示的步搖,華美而不艷麗,高貴而不媚俗。
就連她這種不常買首飾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些飾品做工精美,絕非尋常人家能負擔。
又想起此處是方家的地盤,也就見怪不怪了。
她走近些,才發(fā)覺了一絲詭異。
那人行事動作僵硬,算盤上的算珠根本沒動,而他的手指卻一直在撥弄。
像是個傀儡。
陳泠月第一反應(yīng)就是往外跑,奈何她剛一動作,木門倏地關(guān)上。機關(guān)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窗戶也都插上了木栓。
她確信那人是活人,面皮自然,甚至是有呼吸。,但行事卻十分詭異。
她想起,方家的小少爺最愛搞這種將活人剝奪五感再用蠱毒控制的東西,叫做“傀儡人”,她便知今日怕是中了方家的陷阱。
而陸闕,大抵是知道的。
忽而,那傀儡人突然抬起頭,嘴巴里一字一字往外蹦。
“迎有緣客,登天宮階。歡迎來到鬼市,請遵遵守以下規(guī)則——”
尖銳的暴鳴聲讓她忍不住捂住耳朵。
那傀儡人一字一字念著:
“進入鬼市帶好面具
只能用規(guī)定貨幣交易
帶出物品不得超過兩件
友情提示:留意鐘聲
莫輕信他人之言
鬼市中無紫衣人
若遇之則裝做沒看到”
“嘩——”
算珠被搖動,撥到了對應(yīng)的位置,一扇木門自金銀寶器后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