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廠辭退了鐘子望，鐘子望失去了晚間包裝茶葉的工作。
結(jié)束材料公司搬運沙土的活計，鐘子望迎著夕陽回到家，洗去一身臭汗，騎著電動車又出門了。
慧芳追出去，沖鐘子望的背影喊：“子望，你還沒吃晚飯。”
“晚點回來吃?！?p> 鐘子望要去哪里呢？
鐘子望騎著小電驢，去了鄉(xiāng)里一家玩具來料加工廠。
這家加工廠是一位華僑在鄉(xiāng)里投資的“三來一補”模式項目。
所謂“三來一補”，就是來料制作、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mào)易。
玩具方面的來料加工和來件加工訂單一向有著廣闊的市場，而十里八鄉(xiāng)的勞動力又十分富余，尤其婦女勞動力閑置得很多，這家玩具加工廠辦在畬族鄉(xiāng)里，剛好可以把周圍的勞動力都調(diào)動起來，加工廠不需要廠房，只需要放置原料和樣品的倉庫，婦女們固定時間到倉庫領(lǐng)取原料和樣品，回家就能做，這樣既能賺錢，又能兼顧家里的家務(wù)和小孩、老人。
鐘子望將小電驢停在倉庫門前的街道邊上，向倉庫走去。
守倉庫的，是個中年男人，正拿著一個計算機，在算賬。計算機設(shè)置了聲音外放模式，聽起來刻板又搞笑。
“我想拿些原料和樣品。”
聽到鐘子望的聲音，男人抬起頭來，說道：“生面孔，你以前沒做過吧？”
“又不是多難的活，女人都能干，我也能干?！?p> 男人愣了愣，隨即笑起來：“我以為你是幫家里女人來領(lǐng)的，你一個大男人怎么跟女人搶活干哪？男人應(yīng)該干男人的活，這些細(xì)活小活，留給女人干，讓女人們也賺點零花錢，男人有錢變壞，女人沒錢變壞，變壞有錢……”
男人說得鐘子望臉上火辣辣的。
“你就說給不給我干吧？”
“你手粗不一定干得來，”男人的目光瞟了眼鐘子望那雙長期干粗活的手，手背很黑，手指關(guān)節(jié)很大，和現(xiàn)在年輕人細(xì)皮嫩肉的手區(qū)別很大，“你先少拿點原料，做做看，先和你說明，工錢分好幾檔的，達(dá)到一級標(biāo)準(zhǔn)的呢……”
聽男人介紹完各擋工錢，鐘子望皺起眉頭。
“嫌工錢少??？我都和你說了，這是女人們老人小孩們干得活，你這樣的年輕男人應(yīng)該去賺大錢?！?p> “我想試試看?！辩娮油f。
“但我先和你聲明，做好了也是小錢，做壞了，你可得賠我原料錢的。”男人強調(diào)。
鐘子望點了點頭，男人就起身去墻角揪出一個編織袋來。
幾分鐘后，鐘子望將一袋玩具原料和樣品放到電動車的前邊隔板上，跨上車，往回開。
電動車開回柏樂村時，天色都黑了，村里亮起了路燈，盞盞復(fù)古，讓整個村莊都顯得意境十足。
鐘子望的小電驢經(jīng)過村小學(xué)大門口，門衛(wèi)老謝提著畚斗從學(xué)校的電動門內(nèi)走出來。
“子望——”他向鐘子望招手。
老謝六十歲左右，比一般的瘦子還要瘦，背都坨了，像一根干癟彎曲的竹子。他的腳雖然跛了，但步履還是很矯健，甚至走出了一陣風(fēng)。
見老謝召喚，鐘子望停下了小電驢。
“叔，這么晚還沒忙完？”
“垃圾倒一下就行了?！崩现x的目光落在電動車的前面，編織袋里的玩具原料露了出來，“幫你阿娘拿的呀？”
“我自己。我阿娘之前動過大手術(shù)，不能久坐。”鐘子望解釋。
老謝嘟噥了一句：“這能掙幾個錢？”
老謝拿出口袋里的遙控對著校門口的電子門“滴”了一下，電子門緩緩打開更大的口子，老謝示意鐘子望將電動車開進(jìn)去，自己則快速將垃圾拿去倒了，回到學(xué)校。
他為了不讓鐘子望久等，加快了腳步，因而跛腳跛得更厲害了，一瘸一拐，像一只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老破船。
鐘子望已經(jīng)在連通著保安室的門衛(wèi)宿舍里坐著等老謝了。
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長方形的白色木頭飯桌，桌上零亂地擺放著一些瓶瓶罐罐，老人們對于自己的居住布置大多如此，很難做到整潔。
老謝進(jìn)來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分給鐘子望一支。
鐘子望也不推拒，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抽老謝的煙，他有煙時也會分給老謝抽。但老謝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抽到鐘子望送的煙了，為了湊彩禮和林盈盈結(jié)婚，鐘子望已經(jīng)把煙戒了，一個月也能省下幾百塊錢。
老謝拉了椅子，在鐘子望對面坐下來，兩個人點了煙對著抽。
“你妹逃婚了？”
“也不算逃婚，他們本來就沒有正式訂婚?！?p> 鐘春水是在雷聲下聘前離家出走的，人沒了，鐘家自然不能收雷家的聘禮，下聘沒成功，就不能算有婚約。都沒有婚約，哪來的逃婚一說？
“那你的婚事怎么辦？”
“湊不出彩禮錢，涼拌?！辩娮油莺菸丝跓釤?，辛辣的煙霧經(jīng)過喉嚨、氣管到達(dá)肺部，再由肺部通過鼻子呼出，狠狠刺激了鐘子望，使他重重咳嗽起來。
人在倒霉時，抽口煙都能嗆到。
老謝給鐘子望倒了一杯水，接著把煙抽完，再慢慢卷起褲腳，露出紅腫泛光的腳踝，說道：“子望你命不好啊，沒個爹幫你?！?p> 老謝的腳踝是十幾年前去西南打工時，被隧道頂部掉下來的石頭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差點要截肢，他在主治醫(yī)生跟前好哭歹哭，說家里還有兩個兒子等著他養(yǎng)活，主治醫(yī)生頗為動容，后來聯(lián)合醫(yī)院的專家組，使用了國外的一款昂貴但先進(jìn)的內(nèi)固定鋼釘，這才保住了他的腳，但老謝也自此留下了殘疾。
老謝帶著不多的賠償回到柏樂村，休養(yǎng)了兩年，便又要強地拖著條瘸腿外出打工，憑著一手風(fēng)槍的好手藝，參與各種鑿隧道的工程，幾年時間竟又賺到了大幾十萬，供兩個兒子讀了書，也娶了老婆。
“我這條腿啊，現(xiàn)在天氣一變就各種酸疼，好在大事都已經(jīng)完成了，疼就疼吧，反正也不靠它掙大錢了?！?p> 老謝口里的大事是指給兒子們蓋房、讀書、娶老婆、生孩子。
別看老謝瘦瘦的，他這輩子靠一身體力，的確是賺到了大錢，完成了身為父親的使命。
老了，又到村里小學(xué)來當(dāng)門衛(wèi)，比誰都勤勞，每天拖著條瘸腿，把整個校園都清掃得干干凈凈，怕的就是學(xué)校嫌他年紀(jì)大，哪天就辭退了他。
他在這學(xué)校里當(dāng)門衛(wèi)，吃住都在學(xué)校里，水電都不用掏錢，比去住敬老院還理想。村委會蓋的敬老院，老人們住進(jìn)去雖然不要錢，可是賺不了工資啊。
他在這里當(dāng)門衛(wèi)，每個月還有兩三千塊固定收入，可以貼補兩個兒子的生活。
鐘子望看著老謝的腳踝，心里一時五味雜陳。他爹如果還活著就好了，就會像老謝一樣，想方設(shè)法為自己的兒子們籌謀吧？可惜他爹早早就病死了，臨死還給家里欠下債務(wù)，他娘一個寡婦拉扯三個孩子長大，又從山上搬到村里，在長安街上蓋了小洋樓，已經(jīng)太不容易了。
他不能怨父母，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自己一個年輕人，竟還不如老謝一個瘸子能賺錢。
他應(yīng)該算是村里最勤快的年輕人，不怕苦不怕累，賺到的每分錢都上交給他娘，幫著家里蓋房子，又供兩個弟妹讀書，又給她娘治了病，只是輪到自己要成家了，卻拿不出彩禮錢，因為家里還欠著債。
如果他再賣力干活，還完債務(wù)，攢夠彩禮錢，至少得個三五年，盈盈的肚子等不起啊。
鐘子望告別老謝，離開學(xué)校，騎著小電驢沒有回家，而是給盈盈打電話，約她到孝文化公園談?wù)劇?p> 鐘子望打算見到林盈盈的時候，就提出分手，他不能讓盈盈跟著他受苦，可是盈盈出不來。他已經(jīng)聽到電話里，林鐺鐺正在訓(xùn)斥盈盈，不許盈盈和他約會。
掛斷電話，鐘子望坐在孝文化公園里又抽了根煙，老謝剛剛把自己的半包煙都給了他。老謝說，鐘子望還能常常到門衛(wèi)室陪他說會兒話，比兩個兒子還親。兩個兒子各有各的家，很少和他見面，只有他每個月送工資到他們家里時，才能匆匆見一面。但孫子們對他并不親，嫌他身上有煙味，連抱都不給他抱的。
鐘子望抽了幾口煙，看著煙頭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也不知怎地就哭了起來，那年他爹死了，他在棺槨前都沒哭得這么凄涼。
林盈盈被林鐺鐺罵了幾句，也哭著從家里跑了出去。
林鐺鐺站在門口，沖她的背影罵：“你總有一天會死在畬族人的眉毛坵里！”
過去，閩東山窮地瘦，平地少，多是小小的掛壁梯田，尤其畬族人一直住在山里，雖是山，卻缺少林木，不管是海拔千米，還是幾十米，都是光禿禿的，像狗的牙齒一樣交錯著，窮得鳥不拉屎，他們居住的地方都以“坵”命名：眉毛坵、斗笠坵、蛤蟆一蹦過三坵。
像林鐺鐺這樣的人，從骨子里看不起畬族人，尤其柏樂村人都發(fā)家致富了，鐘子望家還欠著債。把妹妹嫁給鐘子望，真讓他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來。
不料，林鐺鐺還在罵罵咧咧，一輛小車經(jīng)過他門前停了下來，副駕駛車窗搖下，一個青年人從駕駛座上把頭伸過來，罵林鐺鐺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姓林的，我們畬族人怎么著你了，拉屎讓你吃不飽??？”
見是雷聲，林鐺鐺立馬堆起一臉笑容來。
雷聲也是畬族人，但和鐘子望不一樣，雷聲是有錢人，雷家父母有錢，雷聲拿著父母的錢建了個家庭農(nóng)場，又是養(yǎng)蜜蜂，又是種食用玫瑰，還兼顧茶園、民宿觀光旅游，挺賺錢的。
“雷總，誤會誤會，畬族人好啊，畬族人都是雷總這樣的青年才俊，是我們柏樂村的驕傲，雷總要不要下來，到我家喝杯茶？雷總，改天我?guī)С抢锏囊粠团笥训侥愕幕貐⒂^，買花餅買蜂蜜，你可要打折啊……”
雷聲懶得再看林鐺鐺的嘴臉，搖上了車窗，將車開走。
鐘春水離家出走了，他的婚事泡了湯，他心里煩著呢。
春水，你個傻丫頭，到底去哪里了？你就那么討厭我嗎？
雷聲真想大哭一場，如果春水能平安回來，他寧可這個婚不結(jié)了。他只要春水好好的。柏樂村里的人再壞，也只是勤勞的小蜜蜂，可外面的世界，都是大馬蜂啊。
林盈盈一口氣跑到了鐘家，鐘子望卻不在。
鐘子期來給她開門，看她臉上淚痕交錯，鐘子期那么燥脾氣一個人，此刻心也軟了下來，說不出地難過。
“嫂子，你一定要等我哥啊，千萬不能把孩子打掉，我一定會想辦法給你們籌夠彩禮錢的?！?p> 有了鐘子期的保證，林盈盈的心總算得到了安慰，她含著淚對鐘子期點點頭，說道：“子期，你告訴你哥，實在不行，我就偷了戶口本和他領(lǐng)證去。只要生米煮成熟飯，我哥和我爸媽還能拿我怎么地？他們已經(jīng)殺死我兩個孩子了，真的想連我一起殺了嗎？”
林盈盈越說越激動，重重抽泣起來：“如果辦結(jié)婚證不用戶口本就好了，那他們藏戶口本也沒用，國家什么時候才能出臺政策，取消這個該死的規(guī)定??？”
鐘子期只好安慰林盈盈：“會的，一定會的，也許很快了?！?p> 送走林盈盈，鐘子期拔腿就往外走去。
“你去找子望嗎？他怎么這么晚還不回家？晚飯都還沒吃，打了電話也沒接?！被鄯紦?dān)心地絮絮叨叨。
“我去把他找回來?！辩娮悠诨厮?p> 鐘子期沒有去找鐘子望，而是去新區(qū)找王子安。
已經(jīng)入夜，新區(qū)因為無人居住，整條街都黑咕隆咚的，只有最里面一棟別墅，廊下吊著一盞路燈。
路燈在夜風(fēng)里搖搖晃晃，發(fā)出雪白色的光，襯得新區(qū)更加恐怖陰森。
鐘子期越往里走，心里越發(fā)毛，手臂上都豎起了汗毛，到最后實在撐不住，就掏出手機給王子安打電話，讓他來接他。
王子安從別墅里走出來時，鐘子期也走到了門前。
“王伯牙，你一定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害怕，慢吞吞半天才來開門。”
“大老爺們，又不是小姑娘?！蓖踝影舱f著，扭頭進(jìn)了別墅。
鐘子期也忙跟了進(jìn)去，說道：“這新區(qū)這么遠(yuǎn)，大家在長安街住得好好的，都住了二三十年了，現(xiàn)在卻讓大家搬過來，搬過來還要大家補差價，誰搬誰是傻子?！?p> 鐘子期邊說邊打量別墅內(nèi)，裝潢的確不是長安街那邊可以比的，堪稱“豪宅”了。
“還是你這柏樂村的太子爺會享受啊，住這么好的房子……”
“你要搬過來你也可以，新區(qū)每棟別墅內(nèi)部裝潢都是一樣的，我家什么樣，你到時候搬過來了，你家也是什么樣。”
鐘子期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搬，可我家哪有錢補差價？”
“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你們家肯搬，大家一起想辦法?！?p> 王子安坐到茶幾旁，給鐘子期泡茶。
鐘子期在一旁沙發(fā)上坐了，盯著王子安看了一會兒，王子安眼觀鼻鼻觀心，專心泡茶，沒有旁騖，竟像一尊妙言菩薩。
鐘子期把臉湊過去，賠笑道：“王伯牙，我知道你辦法多，你們王家人面廣，幫我們鐘家想想辦法唄，拿不出彩禮錢，我哥就娶不了林盈盈?！?p> 王子安給鐘子期倒了一杯茶，將茶杯輕無聲息地遞到他面前茶幾上，說道：“你想讓我?guī)湍憬桢X？”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鐘子期抓抓頭皮，嘿嘿地笑，“我是來請你幫忙，給我找個婆家。”
“你？”王子安剛喝進(jìn)一口茶，此刻全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