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王與高亭侯在帳中會談許久,眼看天色漸晚,高亭侯請珩王入大營用飯,又派傳令兵去請青城。
珩王腦海中驀地閃過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傳令兵,帶著欒舟趕往青城的營帳。
帳內(nèi)掌著燈,卻無人應答,珩王讓欒舟留在帳外,自己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目之所及讓他腳步一頓,只見青城側(cè)臥在地上,雙眼闔起,臉頰上兩抹不正常的紅暈。他眉頭蹙起,幾步上前,將青城打橫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輕觸她的額頭,只覺得滾燙無比,立即吩咐欒舟去找醫(yī)官。
軍中醫(yī)官不敢怠慢,匆匆趕來,診脈后說青城氣滯凝結(jié),又受了風寒,但不甚要緊,喝幾劑藥,過幾日便能痊愈。
醫(yī)官退下后,珩王問欒舟:“青城郡主怎會忽然病倒?”
欒舟將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又請罪道:“都怪屬下大意,沒護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話:“你不必自責。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連日趕路,驟然到了邊城,尚未適應,病倒也屬尋常?!?p> 此行并無侍女,軍營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將青城送到城中東南的一處宅院休養(yǎng),又從城中找來兩位年輕婦人照顧她。
此處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驛丞署,若是有官員前來,一般便在此處落腳。
接下來幾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聲勢浩大的演武威懾柔然和齊邕,除去原本參加演武的三個營外,還臨時征調(diào)了兩個營,考慮到此次演武以騎兵為主,他又調(diào)派精于騎射的武寧衛(wèi)悉數(shù)前往,是以幾天前,嚴蒙和鐘亭也抵達白城。
參加演武的人數(shù)增多,珩王臨時調(diào)整了陣型和陣法,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銳之師,幾番排練后,已基本將陣法演習熟練。
這日演練結(jié)束,珩王帶著封義剛回到營帳,嚴蒙和鐘亭就滿臉喜色來報:“王爺,邯平來了?!?p> 話音落,一個身材頎長、朗目疏眉的男子風塵仆仆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極為年輕,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樣,但眉眼間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三年前珩王駐守云中城時,邯平不過十六歲,是珩王身邊的親衛(wèi)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讓他繼續(xù)留在軍中歷練。此次兩國結(jié)盟,要交換之前抓獲的俘虜,邯平便奉命將關押在云中城的俘虜送往白城。
邯平對著珩王抱拳行禮,道:“王爺,從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虜已安全送抵營中。遵王爺之命,屬下暗查了所有俘虜?shù)纳矸?,果然發(fā)現(xiàn)端倪,屬下以為,柔然真正想交換的俘虜唯有一人?!?p> 此次兩國結(jié)盟,柔然只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交換之前兩國對戰(zhàn)時抓獲的俘虜。
珩王擰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為寵愛的一位大閼氏的胞弟,四個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獲時,他身著普通士兵服裝,云中騎沒有認出他來?!?p> 嚴蒙恍然大悟:“難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結(jié)盟日期,竟是存了這樣的私心!多虧王爺目光如炬,否則咱們真當柔然是誠心結(jié)盟而來。”
珩王有些疲憊,按了按鼻梁,道:“但凡兩國和談或結(jié)盟,交換之前抓獲的俘虜乃慣例,可此次柔然太過心急,他們對結(jié)盟的地點、時間,以及結(jié)盟儀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難免讓人起疑?!?p> 他轉(zhuǎn)向鐘亭吩咐道:“將拿伮單獨關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問過陛下再說?!?p> 話音剛落,欒舟進到營帳,一臉急色:“王爺,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熱不退,醫(yī)官換了數(shù)次藥方,皆不見成效?!?p> 青城已病了數(shù)日,珩王只當她快痊愈了,此時聽到她竟還在高熱中,來不及多問,帶著兩名近衛(wèi)匆匆趕往驛丞署。
青城這幾日一直噩夢不斷,稍微清醒些的時候,能聽到進出的腳步聲和絮絮低語聲,有時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頭,小心翼翼地給她喂藥,還有人不斷用冰涼的布巾放在她的額頭,有好幾次她想睜開眼睛,但怎么都睜不開,之后很快又會陷入夢魘。
夢境中,青城腳步輕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間,舉目望去,皆是青翠綠意。刺柏蒼勁挺秀,柏木繁茂蔥蘢,樹木陰影處的苔蘚泛著新綠,如翠氈鋪陳于林麓幽澗之間。
一陣暖風拂過,陽光透過葉隙灑下的光斑搖曳躍動,兩只紅嘴玉從林間飛出,跟在她身后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來,很快將兩只鳴叫不已的紅嘴玉拋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斷變幻,山巒陡然降為平地,滿山翠綠幻化為紅墻碧瓦,不遠處就是高聳入云、金光浮動的金臺,一個身著玄衣披著金甲的男子背對著她,正欲拾階而上,青城認出他是誰,想要跑過去拉住他,可雙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聲喊叫,喉嚨卻像是被堵住,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她滿心絕望,全然不顧地向前撲去,將倒未倒之時,一只手臂斜橫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剛要起身,四周熱風鼓噪,火舌亂竄,滾滾熱浪熯天熾地向男子襲來,青城心神俱震,驀地發(fā)力攥住他的手,與此同此,一聲“阿兄”沖喉而出。
青城驚叫著睜開眼睛,驀地坐起,看著手中緊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淚水不斷從眼眶涌出,一顆一顆砸在兩人交疊的手上,不過很快,青城覺察出異樣,在這個她做過無數(shù)次的噩夢中,那只手掌始終是冰冷的,掌心還有黏稠濡濕的殷紅血跡,可眼前這只骨節(jié)分明、寬大修長的手竟是溫熱的,掌心清爽干凈,什么也沒有。
青城眼珠遲鈍地轉(zhuǎn)了半圈,終于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她的目光緩緩上移,看到一個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間掛著枚白玉鏤雕夔龍紋玉佩,下端幾顆珊瑚珠子紋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驚,陡然抬頭,正對上珩王眉頭緊鎖、略顯疲憊的面龐,她心頭一顫,不著痕跡地收回雙手,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