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航將左腿伸直，把重心重新放在左邊，將有些疲憊的右腿微微彎起來。

　　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五分鐘前梁老師告訴他下節(jié)課別上了，就在這站著。四月的陽光透過窗格，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想換個地方，可想到梁老師是讓他站在這里，他不敢違抗。

　　狀是周瑾彤告的，而周瑾彤是他的同桌，還是班里的好學(xué)生，老師眼中的乖乖女。只要余航惹了她不高興，她就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然后一副自己受了委屈的樣子跑到老師辦公室里。

　　她告狀的內(nèi)容包含了值日余航掃了地讓她一個女孩子拖地，作業(yè)余航字跡不整，甚至還有某節(jié)課他擠占了她的課桌。

　　余航每次都要去解釋，但在梁老師看來周瑾彤就是妥妥的被惡霸欺凌后的好學(xué)生形象。梁老師見余航每次都狡辯，次數(shù)多了漸漸對他煩躁起來，于是，只要周瑾彤告狀，他就被不容分說地點名批評，不容辯駁。只要他反駁幾句，迎來的就是響亮的耳光。

　　即便有時候他解釋得很好，也有同學(xué)作證，但很快老師就會用一句怎么不在學(xué)習(xí)上打敗她來堵住他的嘴。

　　起初余航真的信了這番話，于是奮發(fā)圖強，終于在前幾天的期中考試里超過了她，但今天當(dāng)她又跑來告狀的時候，一切沒有什么改變。

　　余航突然明白，跟占不占理無關(guān)，跟成績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恰好周瑾彤討厭自己，而梁老師也不喜歡自己。他跟兩個討厭自己的人要公平，講道理，根本就沒有意義。

　　所以當(dāng)這次周瑾彤又以他侵占座位為理由跑來告狀的時候，他沒有再爭辯，梁老師把他喊來辦公室之后看他一言不發(fā)，于是跟數(shù)學(xué)老師感慨到：“這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教數(shù)學(xué)的陳老師笑著回應(yīng)，“就讓他在辦公室站著吧，什么時候想清楚了什么時候再回去上課。”

　　他還是不說話，梁老師站起來很生氣地給了他兩個耳光，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然后告訴他下節(jié)課別上了，就在辦公室反省吧。

　　可余航不知道她究竟要自己反省什么？

　　操場上傳來哨子聲和跑步聲，隨后是解散之后原地活動的聲音，操場上傳來一陣歡呼。

　　窗外響起一陣腳步，幾個男生從窗前跑過去又倒了回來。

　　一個男生走上前敲了敲玻璃，見余航抬起頭，那個男生笑嘻嘻地問他：“你在這干嘛呢？犯什么錯了？”

　　其他幾個男生笑出聲來，余航又把頭低了下去，恨不得像只鴕鳥把自己的腦袋藏起來。

　　“他的臉被打了！”跟著是遠去的腳步聲。

　　很快這片空間又被操場上的嬉鬧聲填滿了，還有小小的抽泣聲。

　　在很小的時候，余航每次哭鬧父親都坐在一旁等他停止哭泣，再告訴他哭泣解決不了問題。但現(xiàn)在他還是控制不住地留下淚來，他知道這樣做于事無補，但他實在覺得太委屈了。

　　【2】

　　下課鈴響起，廣播里開始播放北京歡迎你，窗外的聲音一下子嘈雜起來。

　　梁老師回到辦公室，有幾個剛到的老師問她這是怎么了？梁老師把水杯接滿水說，跟同學(xué)鬧矛盾，天天惹事，罰站了。

　　最后她走到他面前，低著頭看他，說反思好了沒？

　　余航不知道自己需要反思什么，也不敢這樣回答，這樣回答梁老師會不開心，其他老師會附和讓她再懲罰自己站一節(jié)課。他還能站得動，但他不想承擔(dān)窗外的眼光了，他想回到教室里坐下，他還想去撒個尿，他怯怯地說，“老師，我想上廁所?！?p>　　上課鈴聲是在他走到廁所門口時響起的，梁老師又數(shù)落教育了他幾分鐘才放他出去，當(dāng)他上完廁所出來的時候，美術(shù)老師已經(jīng)進去教室了。

　　美術(shù)老師也不喜歡他，因為他的畫又丑又爛。有一節(jié)課老師把他的畫單獨拎出來在講臺上撕碎質(zhì)問他這畫的什么狗屁？他幼兒園的兒子都比他畫的好看。

　　后來每次上美術(shù)課前排的屈漾都幫他畫一幅，屈漾告訴他，“美術(shù)老師就是個傻x，老梁也是?！?p>　　說臟話是不對的，但余杭相信屈漾說的話，因為這些話從心底里讓他覺得舒服，爽！

　　屈漾話說得很兇，但其實他也害怕老師，被梁老師抓到?jīng)]寫作業(yè)的時候站在講臺上也是低著腦袋一言不發(fā)，書包和課本被扔出教室，他低著腦袋撿起來再回到座位上坐下。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從心底里鄙視他們，他告訴余航，“我將來做了校長，就讓他們?nèi)紳L蛋?！?p>　　他站在教室外面磨蹭了一會，終究還是沒有膽量走進去，于是磨磨蹭蹭走到了操場。

　　幾個上體育課的班級正在繞著操場跑步，他在角落里坐下，把頭埋在膝蓋之間。

　　【3】

　　后來余航遇到過很多很多人，但再沒有誰讓他感到如此的驚艷。他后來總是會想到2008年的那個夏天，后來的很多個夏天都比不上那個夏天。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張素凈的小臉，短發(fā)垂在脖頸邊，正歪著腦袋瞪著大眼睛看著他，她的手里居然握著一顆糖。

　　女孩把糖塞進他的手里，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你也不用跑步嗎？”

　　余航摸了摸自己的臉，暗暗希望紅掌印已經(jīng)褪去，“沒有，我……”

　　他說一半就卡住了，不知道要怎么說下去。

　　很多年后趙芝告訴他，他那時候看起來就像一只剛剛被人搶了配偶的大鴕鳥，和一個垂頭喪氣的大蘑菇！

　　那時候的趙芝沒有多問，她嚼著嘴里的糖，摸出一根毛線，說“來翻花繩吧?！?p>　　很多年之后，當(dāng)余航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很多具體的細節(jié)已經(jīng)飄遠了，盡管這一天對他而言是那么的重要，他多次努力記下那些細微的感覺。但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還是像一盤消磁的磁帶一樣難以讀取。

　　心情如云起云落的少年時代，因為她的糖和明亮的大眼睛，就能一掃陰霾瞬間開心快樂起來。

　　那時候他輸給她幾次之后，倆人就一起坐在陽光下看遠處打球和扔沙包的身影，余航嚼著那顆大白兔奶糖，感受著嘴里甜絲絲的味道。

　　后來每當(dāng)余航難過的時候就會想吃糖，這個習(xí)慣伴隨了他很多很多年，很多個日子里，他疲憊地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放進嘴里看著夕陽發(fā)呆。第二天又精神滿滿地重新沖進生活的陣地里去。

　　余航這時候發(fā)覺四月的陽光并不刺眼，落在她頭發(fā)上染出一層淡淡的光暈。風(fēng)也柔和，夾雜著樹葉和洗發(fā)水的香味。

　　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聊聊她應(yīng)該喜歡的百變小櫻，但心里卻升起巨大的羞澀和膽怯。仿佛所有的語言和舉動都是對當(dāng)下這片美好的破壞。

　　直到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的時候，他才意識到45分鐘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他第一次領(lǐng)悟到原來老師課上講的光陰似箭是這樣的意思?？粗_他揮揮手小跑著遠去，余航慢慢地向教室走去，這時候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千金是可以買來一寸光陰的，這時候他覺得老梁在課上說的對——千金去買一寸光陰是值得的，而且無比劃算。

　　盡管他還不知道一寸究竟是多長。

　　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

　　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

　　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明天明天這歌聲飛遍海角天涯

　　飛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這微笑將是遍野春花

　　將是遍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