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點，壽州。
天還沒亮，兩人拉著行李，刷啦刷啦在路上走著。
老宅位置偏，打車只能到村口，下了車還得走一段距離。
兩人并肩而立，暗色中，燈排火樹，月滿星橋。周鈺抒望向有些距離的鎮(zhèn)子上，看著路燈斷斷續(xù)續(xù)連成線，有時還一閃一閃的。
有點累了。
來不及嘆氣?！靶～k，這個方向?qū)?？我怎么感覺走過？”周鈺抒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四周白墻黑瓦，石子路坑坑洼洼的。黑暗中更顯得瘆人。
周鈺抒看向他。周玨整個人浸沒在黑暗里，本就發(fā)白的臉好像要和身后白墻融為一體。
“嗯……呃……應該對……”周玨少有這種被依賴的時候，本來還能憑著感覺走，姐姐現(xiàn)在一問，倒讓他慌亂起來了。
完了，嚇到孩子了。
周鈺抒走向他，輕輕拍拍他的背?！皼]有說不對的意思，我太久沒回來了，不會走。只是，太黑了，我覺得我們在打轉?！?p> 兩個人都平穩(wěn)下來。
“應該再往上走一點就到了，我聽到水聲了?！敝塬k調(diào)動起一個笑容。
又埋頭走了一會。
到了。
周玨費力地打開這個陳年大鎖。周鈺抒看著院子里的花花草草?；ò粗樞蜷L在花圃里，沒有混亂。雜草只長在一叢叢花外圍，也不太多，還有點短。院子里有口井，沒什么很重的味道，里面應該還有水。
兩個人草草收拾了一會就休息了。
第二天天氣很好。
陽光滿前戶，淺霧半中庭。翳林中，松柏下，陽光一束束透進來，照在周鈺抒身上，音容嫻雅，眉目若畫。姐姐向來如此，不必鏤金佩玉，自是豐肌秀骨。說是陪著姐姐逛逛宅子，目光卻不止一次落在她身上，在她發(fā)現(xiàn)前，又偷偷移開。宅子景色是不錯的，但良人伴身側，自然讓人分心。
“小玨，你上次來這是什么時候？”年輕孩子還是多說些話好點。
“年初的時候，來看看父親新收的一副畫，是周昉《調(diào)琴品茗圖》的臨摹，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p> 兩個人并排走，逛到了老宅的小閣樓。
印象中畫都放在這里?！靶～k，可以帶我進去看看嗎？”
“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開?！敝塬k上手去開門。
這里算一個大箱子，溫度恒定，濕度也沒有外面那么大。雨季剛過，畫大部分是攤開放著的。
“這里放的基本上是父親打算賣掉的畫，里面可能有些是贗品?！?p> “他還賣假畫？”周鈺抒微微皺眉。
“他有時候也會收到假的，他說，當商人名聲差點不要緊，但是當收藏家不行?！?p> 周鈺抒無奈，“……這是他教你的？”
“嗯。”周玨點點頭。
“別聽這種話，當什么都是做人，做人就就盡量保持好名聲?！?p> 周玨笑了笑，“嗯，我聽姐姐的?！?p> 周玨盡己所能的向周鈺抒介紹這些畫。兩個人合作著點點了畫的數(shù)目，把沒有資質(zhì)證明的畫分開放，但是，沒找到父親說的那副《重屏會棋圖》。
他不會只是太想要了，所以臨終前才念念不忘吧？
想著，周鈺抒看到一個鎖著的箱子。
這么老套？
她走過去，發(fā)現(xiàn)是密碼鎖。
“小玨，看看這個?！敝塬k和她一樣蹲下查看。
六位密碼。
“……我沒見過這個箱子?！敝塬k的眉頭蹙起。
“沒事，幫著姐姐看著點，我們用窮舉法?！?p> ……
蹲太久了，腿好麻。周鈺抒想著，然后撥動號碼盤230876，230877，230878……
……230912，咔噠。
等等，開了。周鈺抒剛想站起來緩一緩，沒想到剛剛準備起身就一陣眩暈——蹲太久了！加上腿麻，根本站不穩(wěn)。
來不及反應，周鈺抒已經(jīng)做好了摔一跤的準備了。
然后，她看到了周玨的手臂。很長，很勻稱，直接伸過去摟住了自己。好硬，但是碰到的不是地板，是周玨的懷抱。
“姐姐？……”周玨好看的眉眼攏在擔憂中。
“沒事，可能蹲太久了，有點不舒服?！敝塬k沒有放開手，也好?！靶～k，你先扶著我走到墻那邊站會，可以嗎？”
“好。”
緩了一會，精神狀態(tài)好了點。
周鈺抒打開了那個箱子。
……不是畫。周鈺抒無奈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高興。
箱子里是一套圍棋，和一打票據(jù)。
……到底是干什么了，這種東西還要特地找個箱子來鎖著。
筆跡是父親的，都是一些畫作的發(fā)票。從去年開始，越來越密集。最后一張是今年年初，一次性交付了三幅畫。
周鈺抒很難從這些畫名里推斷出什么，但是，有一些更加明顯的東西。比如這個收貨人，都是齊元恒。
麻煩了，是不認識的人。
“小玨，你看看這些畫，有沒有什么特點?！敝茆暿惆寻l(fā)票遞給他。
趁著這個空檔，周鈺抒拿起棋盤看了看。棋盤整體呈黃褐色，味道一陣一陣的。條紋細膩，不染煙塵。
十有八九是香榧木。那還挺名貴的。
周鈺抒輕輕放下，打開了棋盒。棋子好似渾然天成，溫潤如玉，拿在手上甚至有一絲暖意。白子柔而不透，黑子烏黑透碧。
中畫一萬國，角角棋布方。
好棋。
“姐姐？”周玨輕輕喚她?！班?，怎么樣？”
“什么類型的畫都有，風格和畫家也基本不相同，但是十幾幅畫的真跡都集中在唐宋時期，他收的都是后世仿品?！?p> 周鈺抒點點頭，思考了一下，《重屏會棋圖》也是這個時間。“對了，你認識收畫這個人嗎？”
周玨搖頭。
也是，周玨還太小，父親不愿意讓他過早接觸他的事業(yè)也算正常。
倒是這些東西還要上鎖，卻又放在那么明顯的地方……還有這個棋盤，看著還挺新的。
齊元桓也是，根本不認識。
算了，再看看吧。很晚了，先吃東西。
周鈺抒本來打算去鎮(zhèn)上吃晚飯，順便去買點東西的?！耙粫槺阗I點零食和速凍食品，雖然味道一般，但是這里點外賣不方便?！敝茆暿阏f。
像是做了心理斗爭，周玨沉默了一會，“姐姐，我會做一點飯……”他試探著開口。“但是我做的很一般，你可能不喜歡……”
“這樣啊，那你什么時候也讓姐姐嘗嘗，然后再判斷嘛?！敝茆暿愠π?。
好像撒嬌。周玨感覺全身都燒起來了?！班拧牛??！苯憬阈α?，心要跳出來了。
“那我們今天先在外面吃吧，然后去買東西?！?p> “嗯，我聽姐姐的?！敝塬k亦步亦趨跟在周鈺抒身后。
“也沒必要什么都聽我的，有什么想法直接說就行?！?p> 兩人在黃昏中往山下走，影子拉的愈來愈長。細碎的話語中，影子緩緩交疊，又分開。
晚飯后，來到鎮(zhèn)上的超市。
周鈺抒推著購物車，看著仔細挑選食材的周玨。
“小玨，好專業(yè)啊?！敝茆暿忝佳蹚潖潱σ庥?。
剛一抬頭就對上那張笑臉，然后聽到打趣的話語，周玨差點想鉆進地縫里。他別開眼睛，不吭聲了，白凈的耳朵上是可疑的紅暈。明明是不習慣的夸贊，嘴角卻不受控制的往上揚，別開的眼睛忍不住看向她。
周鈺抒眨了一下眼睛。看著周玨的反應，又忍不住想逗一下了。
“沒有了……”還是不敢看她。
“你這種情況放在國外，我會想方設法和你發(fā)展關系?！?p> “姐姐！”周鈺現(xiàn)在整張臉都是紅的了。
“怎么了？”周鈺抒沒打算放過他“害羞了？怎么不看我？”
周玨不敢回話，直勾勾看著手邊被他翻來覆去的青菜。
“小玨，好可愛。”一陣沉默后，周鈺抒真心誠意的說。
……
“嗯?！焙茌p的一聲。
兩個人在超市里漫無目的走著，周鈺抒時不時從貨架上薅幾袋零食下來。
“小玨，可以幫我挑點銀耳嗎，我想煮點糖水，最近熬夜有點多?！甭愤^貨架，周鈺抒隨口道。
“好?！敝塬k掩飾不住的開心，尾音都是愉悅的。
周玨挑了幾包銀耳，然后試探著看向周鈺抒。
“嗯？不放進車子里嗎？”
“啊，姐姐你……不檢查看看嗎？”
“……這種東西……我相信你?！敝茆暿惚緛碛X得無所謂，想了想，給了周玨一個堅定的眼神。
“這是我拜托你幫忙的，不用那么擔心做的好不好。再說了，我也沒見過你把什么事情處理得很糟糕?！?p> “不如說，對比起同齡人，你真的很靠譜?！敝茆暿愠冻鲆粋€微笑。
“大膽做就行，我在呢。”
“嗯，……好”又是輕輕的回答，和震耳欲聾的心跳。
迎著晚風，兩人相伴而歸。
周玨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側躺在床上。迎面對著的那面墻，另一面是姐姐。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黑暗讓他的聽力更加敏感。
老宅年紀大了，隔音相當不好。姐姐起身，走路，自言自語，都清清楚楚。這種近乎視奸的背德感讓他羞愧。
周玨的手指勾緊被子，用被子遮住自己大半張紅透的臉，享受羞愧帶來的興奮。
怎么會不興奮呢？
今天是姐姐回來以后和自己說過最多話的一天，對自己笑得最多的一天。今天她夸自己了，她讓自己幫她，在大庭廣眾下讓自己幫她……
啊，她也上床了。周玨聽到她關燈的聲音，然后是蟋蟋蟀蟀地上床聲。
周玨的臉埋進被子里，越來越深。
今天被姐姐說可愛了……是好的形容嗎……會不會只是想開點玩笑……
是嗎？是真的覺得自己好嗎？
周玨很久沒有聽到過真摯的夸贊了，又是一個敏感的人。興奮被內(nèi)耗一點點澆下去。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想聽她的聲音，想向她傾訴，想她主動碰自己，想她認可自己，想她承認自己。
這是可能的嗎？這是可以的嗎？這是目前的關系下，是姐弟關系下，被允許……
周玨的手機振動了一下。特別關心。
周玨伸手去拿手機。
小玨你睡著了嗎
今晚會下雨，記得關窗，別著涼了
生病了姐姐會心疼的哦
一個比心的表情包。
真是的，會陷進去的啊，姐姐好過分。
周玨享受這這份甜蜜的痛苦，回：我知道了，謝謝姐姐。姐姐早點休息。
嗯嗯好的，小玨也是
小玨晚安
過了幾分鐘，又彈出來一條消息。
打雷下雨也放心睡，姐姐會在夢里保護你的
姐姐啊！
周玨迅速把手機息屏，過了一會又再次打開，回味這個奇怪的氛圍。
她和每個人都這樣嗎？
周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清醒地胡思亂想了。再怎么說，這些話現(xiàn)在對著的，是自己。是姐姐和自己說了這種話，是姐姐，對自己的，特別的。
這次是真的息屏了……
深秋夜雨，應該是冷的。周玨卻覺得熱得發(fā)瘋。不夠，雨再大些，再大些才好。
暴雨中，一遍遍夢囈。姐姐，鈺抒。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