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2 - 再見!深圳
那年十一月的一天,韓坤出獄了。張小云不知道確切的消息,但她是記得這個事的,也隱約知道這個日子。不過證實這件事,還是在近半個月后沈平打來的電話中。他說,小云,坤哥想和大伙聚一聚。你有沒有時間?
無論如何,這一次是一定要去的。
見面就安排在韓坤的公司。韓坤作這樣的安排是有他的考慮的。一是他的公司今天還能在深圳立有一席之地,離不開各位好友的支持和幫助;二是他想讓朋友們見證他的第二次人生,也許,這是個里程碑。
張小云精心地化了妝,她里面穿了件素色的羊毛衫,外面穿了件v領的簡式風衣,下身則是一條黑色束口褲子,褲腳正好蓋住皮鞋跟。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她按沈平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韓坤的公司。當“雅風食品”四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她才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韓坤這些年的不易!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敬佩!
前臺熱情地招呼她在會客室坐下,倒了杯咖啡,說:“您一定是韓總邀請的朋友吧。您先休息一下,韓總稍后就到?!毙≡骗h(huán)顧四周,偌大的會客室,還零星坐了幾個不認識的人,他們有的兀自坐著,有的搭在一起聊天。
韓坤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正納悶,一人沖她叫了聲:“嘿!”她抬頭一看,是沈平。
沈平在公司已經干到高管,兒子也三個多月了,可以說是事業(yè)家庭雙豐收。他臉上泛著紅光,只有春風得意的人才配有這樣的面容吧?!澳氵€是以前那個樣,我真羨慕你能時刻保持充沛的精力和昂揚的斗志?!毙≡瀑澰S地說。是的,從認識沈平那天開始,她就從他身上獲取了很多正能量?!澳阋埠懿诲e啊,作為一個女人,真正稱得上我心目中的大姐大!”兩個人都哈哈笑了,知心的朋友在一起,永遠都是這么開懷!
談論間,前臺小姐進來了,通知大家韓總到了。
眾人都停止了說話,紛紛把目光投向門口。張小云和沈平更是對視一眼,迫切地想知道他們的這個老朋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韓坤出現了,他著實讓大家吃了一驚,以至在座的各位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起身,說不出話來。而這眾人之中,最最感到不能接受的當屬張小云。她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期間她也想去看望他,但終究未去?,F在,她看到他了——他穿著一身簡陋的工作制服,也許是某個負責送貨的司機穿的?腳上一雙洗的發(fā)白的帆布鞋,胡子似乎也沒來得及剃,臉上現出幾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蒼老來。他表情凝重,一切都顯得那么唐突和不自然。他全然不是以前意氣風發(fā)的摸樣,不,應該說完全是換了一個人。難道一年的監(jiān)獄生活讓他改變了這么多?更糟糕的是,她今天居然還穿了這么講究,她周圍的人也都穿戴整齊!
就在大家都倍感不安、不知所措時,韓坤走上了講臺的位置。他早就在進門的時候一眼看到了小云,他從她臉上和坐立不安中讀懂了一切。——她為他焦慮,她內心的自責……現在,他望著臺下他的朋友們,當目光觸到小云那雙復雜的眼神時,再也憋不住,撲哧笑了起來。眾人更加迷惑了,面面相覷。韓坤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諸位,看來我玩笑開大了。”他示意大家坐下,可是沒有人買他的帳,好像他不給個合理的解釋,所有人都不會就此平息。
“我就是想給大家一個surprise,真的,太久沒有見面了,生活不能太乏味,總得來點兒新意吧……”韓坤解釋著,邊向沈平投去了求救的眼神。沈平出來解圍說:“算了算了,坤哥就是想給人個耳目一新的感覺——就是他的創(chuàng)意有點過頭了。”“韓總,你嚇壞我們了!”“是啊,有點緩不過神了?!贝蠹壹娂娻凉种?,這才坐定。張小云也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氣,她望了望沈平,又看了看韓坤,覺得他倆是預謀好了的。
“其實,除了讓這次久別重逢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以外,我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以此昭示我韓坤新的開始?!贝蠹叶寄衤犞?,不知從這個搞怪的朋友口中又會冒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話來?!拔翼n坤走到今天,可謂一波三折,現在還能以韓總的身份站在這,全然離不開在座朋友們的支持,我今天邀請來的,都是我的好兄弟,我的至親、至愛的,朋友?!彼蛔忠活D的說著,大家不禁被他感動了。
“我這身穿著,就是想告訴大家,為了能干出一番事業(yè),我愿意吃苦,愿意受累,從一開始建立雅風開始,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彼f的那么真誠,大家情不自禁地為他鼓起掌來?!凹词刮翼n坤沒落了,坐牢了,你們也沒有拋棄我,我也從來沒放棄過自己?!彼曇暨煅剩笆裁炊疾徽f了,我現在要向你們鞠一躬,感謝你們?!蔽葑永镯懫鹨魂囌坡暎n坤再次抬起頭時,他微笑著,那么自信,那么勇敢。細心的人也許看到了他眼里含著的淚光。
小云徹底被他感動了,她的手都拍麻了,她真心為他感到鼓舞。也許,韓坤的話也戳到了她的內心,她遭遇的,相比起韓坤來,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韓坤說得對,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放棄自己?!螞r,我們身邊總有幾個可以依賴的朋友。
當天中午,大家共進了午餐,又應邀在韓坤公司走了一圈。韓坤早已換了一套新裝,現在他又恢復到以前意氣風發(fā)的摸樣,他邊走邊介紹公司目前的發(fā)展情況,希望大家多提指導意見。下午晚些時候,人三三兩兩地道別了,小云提出要到沈平家看看他的兒子,韓坤說他也正有此意。
三人遂開車去往沈平家。中途小云和韓坤下車在商場買了些孩子的玩具和兩套兒童衫,商場的銷售人員還錯把他倆當成了夫妻,兩人都很不好意思,忙著解釋是幫朋友兒子買的。到了沈平家,王芊正逗孩子玩,沈平的兒子長得很陽光,跟他爹一個模樣。幾個人逗孩子玩,說笑間,沈平提出要兒子認韓坤做干爹,韓坤有些不好意思,仍忘不了開玩笑:“現在干爹很流行啊。”王芊順口說,不如一并認小云姐做干媽吧,這下就齊全了。沈平說,那敢情好啊。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事了。
小云問寶寶:“你愿不愿意呀?”沈平奶聲奶氣地說:“我愿意!”大家都笑起來。
沈平和王芊留二人在家吃飯,二人拒絕了,讓他們專心帶孩子,不添亂了。從沈平家出來,張小云要坐晚上的動車回廣州,韓坤挽留她住一晚。他說:“好久沒聚了,聊聊吧。”小云找不到好的理由拒絕,實際上,她沒有想拒絕他。難道這十幾年來,她不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嗎?她是不是在等待這一刻?至少,曾經等待過?……她恍惚不清了。
他帶她到一處吃晚飯。是一家潮汕風味店。點了在廈門經常吃的菜,重溫了家鄉(xiāng)的味道。這一頓吃的很滿足,“物美價廉?!表n坤說?!坝袝r候外在的形式迷惑了我們,其實真正適合自己的,反倒是不必刻意去尋找的。它其實就在那里,只是有時候我們不敢承認?!?p> “你越來越深刻了?!毙≡仆兑詣e樣的眼神,“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p> “跟你學的。”韓坤戲謔道。
買了單,兩人沿著街道走了一會,這是個不太喧囂的巷子,兩旁種了高高的梧桐樹,路上三三兩兩走著吃了晚飯出來散步的人。
“晚上到我家里去吧?!表n坤不經意地說。小云心里噔的一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接過話說:“我就在附近找個賓館吧,明天回去?!?p> 韓坤一本正經地說:“住什么賓館啊,到我家去吧。你還沒見過我深圳的家吧?”見小云遲疑,又說,“難道你怕我?哈哈,別怕,我家里還有人。”
小云強笑了一下,忙解釋:“沒有怕你啊?!庇秩滩蛔∠耄依镞€有人?這話是什么意思?
兩人沉默了片刻。韓坤問:“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這一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自然是受了不少苦,不開心的事還提它干嘛?”
“你知道我受苦,為什么沒來看我?”
小云怔了一下,著實被他問住了。為什么沒去看他?她不知道。她曾無時不刻想去看他,說一些安慰的話,可該說些什么呢?她左思右想,又被自己的事纏身,終究未去。她自己一直為這件事耿耿于懷,沒想到韓坤居然主動追究起來了。他以前不是從來不在乎這些事嗎?從來沒給她提過任何要求?,F在他這樣一問,小云真覺得有些反常。然而她心里忽地生出一股得意來——原來韓坤是希望我去看他的。
“我沒有去看你。你為什么今天還邀請我?”小云反問他。
韓坤也怔了一下。兩個人同時笑了。原來,有的人是活在別人心里的。
“你想不想知道這一年我發(fā)生了什么?”小云反問他。韓坤疑惑地歪過頭,不知道小云身上能發(fā)生什么?!半y道你和那個閆子峰在一起了?不會吧?”
小云把打官司的事告訴了韓坤,她其實想表達的是:她這一年沒抽出時間去看他,是有原因的。韓坤說:“他終究找到你了。”發(fā)現自己說漏了嘴,只好把以前他阻止孫志鵬找小云的事和盤托出。
走了有一段,夜幕漸漸降臨了。深秋的夜,太陽一下山,氣溫就驟降。
“到我家去?!表n坤說。張小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全然沒了主意。此刻,韓坤正開車疾馳在回家的路上,對于張小云來說,這就像是一次旅行,而終點在哪里,等待她的是什么景色,她全然不知。這是一場冒險,不是嗎?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到一陣愉悅!
車停在地下室。上電梯的時候,張小云說:“你是不是至少告訴我一下你家里還有誰?也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薄拔覌?。”韓坤的話一出口,小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馬上又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想到了若干年前韓坤母親給她的那通電話。不管怎樣,已經到了門口。
“這是我媽?!表n坤介紹說,韓母聽見開門聲,已經迎了出來。顯然,她對張小云這個陌生女人的到來完全沒有準備,她呆立著。韓坤邊給小云拿拖鞋,邊向母親介紹說:“媽,這是張小云,我廣州的一個朋友。今天我邀請她到我公司看了一下。我讓她晚上住家里?!薄P≡朴行擂蔚卣f:“阿姨您好。打擾您了。”“哦—沒有沒有,歡迎歡迎?!北M管韓母對兒子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不聲不響突然就帶個女人回來,完全沒把她這個母親放在眼里嘛。但她到底還是高興的,說實話,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為兒子的終身大事操心,加上這次兒子又受了牢獄之災,能帶個女人回來,終歸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她一邊熱情地招呼張小云坐下,一邊給她倒水。得知他們已吃過飯,又樂顛樂顛地去廚房洗水果了……張小云?韓母默念著,這個名字怎么似曾相識?猛地,她醒悟過來,內心的喜悅頓時減了一半……
韓坤領小云到一間客房,說今晚她就睡這兒。他又帶她參觀了他的臥室,最后到了書房。張小云發(fā)現韓坤有很多書,這是她從未料到的。她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了。她順眼看去,書架上擺放著各類的書,大多是經管類和社交類的,她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韓坤開了筆記本電腦,打開photos文件夾,里面全是他的照片,他饒有興致地介紹著……
韓母端著水果,望著他倆的背影,不知該進去還是退回到客廳。這時小云看見了她,旋即站起身來。韓母遞過水果,說隨便吃點,隨即走了出去。小云察覺她臉上有些不悅,就對韓坤說,要不我們去客廳陪陪你媽吧?把筆記本拿過去看。韓坤說行。兩人來到客廳,韓母正獨自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張報紙,電視里放著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相愛十年》,她看著電視,偶爾又翻翻報紙?!艾F在這些電視劇,不是演婆媳戰(zhàn)爭,就是這些愛得死去活來的。你們看看這兩個主角,一開始也是情投意合,后來還不是有了裂痕,最后離了婚?!?p> 韓坤不置可否地笑著說:“照您的邏輯,人都不用戀愛結婚了?!?p> “我可沒這么說。我是覺得這種事情有時候也不要太樂觀,抱太大希望,門當戶對的即便如此,更何況半路殺出來的?!?p> 張小云聽出韓母話中有話,知道她對自己有成見。卻也不好說什么。
“感情的事哪能說得好呢,我認為只要自己當時覺得好就ok。”韓坤說?!皨專惆l(fā)這么多感慨,不如別看電視了,來看我的這些照片啊。”韓母沒動,說你們看吧。
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韓母感興趣的不是兒子的那些照片,而是面前的這個女子。——她到底是兒子的什么人?她現在的情況如何?……張小云似乎從韓母眼中讀出了些什么,實際上,此刻的她感到萬分尷尬又十分后悔,今天實在不該到韓坤家來——她是韓坤的什么人???什么都不是。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他的家里,還要面對這個從未見面的長輩——甚至早前還和她有過一次不愉快的通話。真是不打不相識!她為什么要來???只是為了滿足年少時輕狂的妄想吧?還是在情感缺失的時候尋找一次心靈的慰藉?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此刻他離她那么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如果今天進門韓坤向她介紹的不是他母親,而是他妻子,或許我會徹底對這段感情死心吧。張小云突然這樣想。
“呃……小云是吧?你是哪里人啊?”韓母終于忍不住,問起話來。
“我是龍巖永定人。現在廣州工作。我和韓坤是高中同學?!睆埿≡埔豢跉庹f。她特意強調了后一句話,似乎這樣定位才不至于讓自己處于窘迫的境地。
“你……還沒結婚吧?”韓母試探地問。
“媽,你問人這干什么!”韓坤打斷了她。他不想讓小云為難,提起傷心往事。他轉了話題說,“你和爸不是想投資永定的村民安置項目嗎?你可以向小云了解了解情況啊。”
“啊—對,對?!表n母不好意思地對小云說,“是有這個計劃?!?p> “不久前我回去了一趟,有一些土樓正在修繕中,大部分村民還是住在土樓里。好像是利益分配不均引發(fā)了一些沖突,還有就是集中安置的土地征用問題,目前比較混亂?!?p> 整晚,他們都在談論著工作上的事,韓坤也延續(xù)了白天對事業(yè)的熱情,一直在談論他對公司的近期調整和長遠規(guī)劃……話題一轉,韓母也不好再追回去問張小云的個人情況,但顯然她心里的結卻越發(fā)擰得緊了。
片尾曲響起,這一集結束了,橘黃色的燈光里,音樂流淌著。這樣的場景本是溫馨的,但空氣中卻彌漫著異樣的情緒——因為有兩個女人心中的五味瓶打翻了。只有韓坤,他全然沒有察覺到,仍眉飛色舞的說著——可能,他早就察覺了?
那晚,張小云沒怎么睡好。她的腦子很亂,她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又懼怕所期待的事發(fā)生。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張小云啊張小云,為什么在感情一事上你如此看不清?你是真的迷路了。
睡不著的還有兩人。一個是韓母,另一個是韓坤。
韓坤一直想定位一下他對張小云的感情,卻發(fā)現在他的字典中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他愛她嗎?也許他第一個愛的人是葉子。之后他就忙著畢業(yè),忙于事業(yè),再也沒有愛過的人。他第一次對張小云產生感情,是在什么時候?他記不清了。也許,沒有第一次,因為他倆絕不是一見鐘情。也許,他們的感情,是日積月累起來的,是來自于他對她的欣賞,敬佩,還有同情?是滋生于一次對話,一個眼神,還是一場別離?……他昏昏欲睡,記憶也隨之模糊,他多想回到過去年少時的那個海灘,他們還是清純的少男少女,也許,他會重新選擇……又或者在那擎天廣州塔的頂端,他會鼓起勇氣對她說出那句話?然而,就像張愛玲在《半生緣》中寫的:我們都回不去了。現在,她是離了婚的單身母親,他是剛出獄的奮斗青年,他又一次生起的英雄主義情結,也被挫傷了銳氣。——而他,是她的救世主嗎?
次日,張小云醒的很早。她聽見開門的聲音,那是韓母出去買早點了。她收拾好東西,準備等會就向韓坤和韓母道別。昨晚韓坤說今天帶她四處轉轉,她不想逗留了。現在,韓坤還沒起來,昨晚他睡得太遲了。張小云兀自在陽臺上向遠處眺望著,昨天到韓坤家時已晚,沒有看到房子外面的環(huán)境。這才發(fā)現韓坤買的公寓背靠一小座湖畔,還有一片草地和一座青山。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是美得無話可說。她倚靠在欄桿上,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空氣中仿佛還夾雜著樹葉和草的氣息。
韓坤起來了。他環(huán)顧客廳,發(fā)現了小云在陽臺上的背影。他覺得這個背影很溫馨,就是他想要的那種家的感覺,不由得微笑了。慢慢地湊到了她的身邊。此情此景,他有些恍惚了,不禁想去握她的手,這時張小云發(fā)現了他。他趕緊把手縮了回去,無辜地沖她笑著?!澳銍樀轿伊恕!睆埿≡曝煿值卣f,問他什么時候站到她旁邊的。他說:“剛一來就被你察覺了。怎么樣,風景還可以吧?”小云連連點頭稱是,贊他眼光好,有錢就是任性啊。她笑著說。
韓母回來了。三人吃完早餐,張小云就提出要回去了。韓坤有些驚訝,昨晚她沒說今天走啊。然而女人的心是難捉摸的,此刻她堅持謝絕韓坤和韓母的挽留,執(zhí)意要走了。她對韓母的熱情招呼表示了感謝,韓坤見小云已經決定,自有她的理由,便也不再強求。送她出去的時候,見外面起風了,他從臥室里拿出一條灰色呢子圍巾,叫小云系上。張小云說不要了。但韓坤還是不由分說地塞給了她。
韓坤開著車,緩慢地行駛在一條小街上,有些早起鍛煉的人,還有些買菜的,間或行走在路上。小云坐在副駕駛位上,朝車窗外看著,這就是韓坤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秋色已經很濃了,路旁高大的法國梧桐的葉子金黃,紛紛掙脫了干枯的樹枝,簌簌地往下落著。它們旋轉著,飛舞著,似乎在快活地舞蹈。張小云想起不知在哪里讀到過,落葉是愛大地的,因此人們看不到它的一丁點悲傷。它那么迫不及待的,義無反顧地落下,見證了它愛的勇敢。想到這,她又忍不住輕輕笑了,寫這些文字的人,真是多愁善感,細膩到了極致。眼前的這些葉子,又哪有那些心思!
穿過這條街,車上了寬闊的主干道,今天是周日,早上車并不多。兩旁飛馳而過是高樓大廈,馬路邊常青樹郁郁蔥蔥,街道干凈而整潔。深圳每天的變化都日新月異,這是座沒有鄉(xiāng)愁的城市,擁有全國第一速度的城市。張小云說深圳和廣州隔得不遠,但風格還是大相徑庭的。韓坤便要她說說。
很快就到了深圳火車站。韓坤在廣場找了個停車位,送張小云進去。
從廣場走到售票廳的路不長,但張小云卻覺得走了許久。是的,跟韓坤在一起的時間,她既是愉悅的,又是難捱的。這是種說不出來的復雜情緒,也許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她已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了?話不多,就這么默默地跟他走著。——也許,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在自助售票機上取了票,他們便坐在檢票口等著。如今從深圳到廣州,不到半小時就有一趟動車,全程也就一個半小時,就跟坐地鐵一樣便捷。然而,這一別,若無牽絆,再相見又將是何月?
“豆豆已經上幼兒園了?”韓坤問。
“嗯。”張小云想了想,繼而說,“一切向前看,都會好起來的?!边@句話是說給韓坤,也是說給她自己聽。
“你對我公司怎么看?”韓坤問。
“你公司有這么多賢能干將,又有這幾年打下的基礎,一定會發(fā)展得有聲有色。”她朝他笑著,那是對他的鼓勵。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都充當著他的心靈雞湯,不是嗎?而她自己,也就是個外表堅強內心柔弱的平凡人。誰又是她的心靈雞湯呢?
要檢票了。張小云說,你回去吧。趁著周末好好休息,明天起,我們又都要開始戰(zhàn)斗了。
“嗯。路上小心?!表n坤說。
張小云突然想起脖子上還系著韓坤的圍巾,就趕忙解下來還給他。韓坤推脫說你戴著吧,路上冷。小云看見周圍的人側目望著,不好意思遞來遞去,就拿在手上了。
“那,再見!”她說。
“保重!”
剛轉身,韓坤就叫住了她。她滿懷疑惑回頭,韓坤伸出手來,似乎想和她握別。小云把手伸向了他。兩只手握在一起,有幾秒鐘沒有松開。那一刻,她看清了他臉上的胡茬子,和以前從未見過的滄桑表情。韓坤另一只手攬過她的肩,抱住了她?!氨V亍!彼卣f。
回家的路上,“如果不是那次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我已經跨出了那一步。”韓坤想。而現在,他又一次徘徊了。如果不是因為不夠愛,是什么阻擋了他們的腳步?那些整日在熒幕上演的飛蛾撲火、天崩地裂的愛情,為何在現實中全無了影蹤?什么時候,人才能活得勇敢一點?他心煩意燥,加速行駛而去。
此刻,車窗外的風景迅速后退著,像流年一樣地逝去。十幾分鐘前和韓坤分別的一幕像不連貫的電影片段在張小云腦中閃著。這個她從未讀懂過的男人,到底是在向她表達什么?還是,她想多了?她嘲笑自己作繭自縛,又不知何時能破繭而出。一個人怎樣才能不活在精神的桎梏里,獲得感情的自由?
答案也許是:回到生活中去。
回到廣州,張小云又恢復到一個工作狂和孩子媽的身份,白天忙于工作,下了班就成了家庭主婦。見不到那個人,也沒空去想那些事。擱淺吧,一切自有安排。
再見,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