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父子之間

　　十年前，我認(rèn)識了孫曉山。在我認(rèn)識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會繪畫的男人，并且他的畫并不是像他認(rèn)為的那樣好，不過也算可以說已經(jīng)有人在收藏了。

　　孫曉山非常非常喜歡畫畫，他的業(yè)余時間差不多全部用在了繪畫上。他所消耗掉的不僅僅只有時間，還有金錢。他去陜西美術(shù)學(xué)院拜過師，他還向湖北“農(nóng)家樂”一位90多歲的老奶奶學(xué)過剪紙畫。他家里的窗戶上有12生肖的剪紙畫，他的畫室的窗戶上有《三國演義》里的人物關(guān)公肖像?？傊瑢O曉山在繪畫方面，已經(jīng)稍有成就。

　　那年，整個夏天，我只看見他穿白色體恤和淺藍(lán)色的牛仔褲的樣子?？墒牵@不表示他邋遢，相反，他很愛干凈。從他穿的白色旅游鞋就知道，他腳上的白色旅游鞋，總是潔白無污漬，連一個像小拇指甲蓋那么小的污漬也沒有。

　　孫曉山應(yīng)該懂得藝術(shù)家留什么發(fā)型，可是，他卻總是強(qiáng)調(diào)說他沒有時間弄頭發(fā)。相對于其他男人的短發(fā)來說，他的過肩的長發(fā)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墒牵瑤Ь淼摹按蟛ɡ恕比绾谓忉屇兀?p>　　我疑惑的眼神可能被他察覺，他立即說他是自來卷。說到這一點(diǎn)，我認(rèn)為孫曉山是一個極度敏感的男人。也對，誰見過哪個藝術(shù)家有不敏感的嗎？總之，生活中，我的朋友里面，孫曉山是唯一一個極敏感且有心眼的男人。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熱愛生活的人，從來沒有說過他的父親。他常常說到他爺爺和奶奶，后來，我才知道他的爺爺是“老紅軍”，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參加過“長征”，難怪他父親和他住在市中心的、高圍攔四合院內(nèi)。

　　孫曉山約有50歲，按他爸爸75歲推算，那他的爺爺約有90多歲了。不過，他說他的爺爺和奶奶早在他35歲那年，先后離世。孫曉山的爸爸還活著，不過，他從沒說起過他。

　　孫曉山有一間自己的畫室，并且他的畫室是某小區(qū)的益工畫室，對于這件事，我認(rèn)為這和他是“老紅軍”的后代有關(guān)聯(lián)。孫曉山只是喜歡畫畫，這座城市，比孫曉山畫畫好的人不少，但他們都沒有某小區(qū)的益工畫室。有一次，一個人來到孫曉山的畫室，非常羨慕地說：“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畫室很好?！睂O曉山卻說：“是本小區(qū)內(nèi)教小學(xué)生畫畫的畫室，是做益工。”那人問：“教小學(xué)生畫畫不收學(xué)費(fèi)嗎？”“收得少，你看到的畫畫的顏料、紙張，這些畫筆，是我用我自己的錢買的，我會象征性地收取一些紙張和顏料的錢?！?p>　　畫室的四面墻壁上，貼著不同大小紙張的畫，有的畫畫得相當(dāng)不錯。孫曉山繼續(xù)說：“每個星期，畫室里所消耗掉的顏料、水彩、畫筆、素描紙、宣紙等費(fèi)用，真得不少。得到小區(qū)領(lǐng)導(dǎo)同意后，我會收取一些材料費(fèi)。家境不好的，我給他們免費(fèi)。本來就是做益工嘛！”

　　自開始收取費(fèi)用后，前來畫畫、練字的學(xué)員越來越少了。有一天，孫曉山興奮地對我和我的朋友提議說：“走，去我的畫室看看。如果你們想來畫畫，也可以來這里畫的。不過，我要收取材料費(fèi)的?！闭f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自然?！蔽液臀业呐笥岩残α?，說：“支持你，我們也很樂意?。　?p>　　來到孫曉山的畫室，畫室內(nèi)筆墨的淡香味，以及四面墻面上五顏六色的繪畫作品，雖感覺陌生，但令人神往。“哇！這是你的畫室，你每天在這里畫畫？”

　　“是??！”感覺孫曉山的聲音有滿滿地自豪感。

　　這是自然，他能有這樣的一間畫室，自然是自豪、驕傲，主要還是做益工的畫室，犧牲了寶貴的節(jié)假日時間，很難得。

　　我一張張地欣賞墻面上的作品，不用看作品下方的署名，我也能看出哪幅作品是孫曉山畫的，當(dāng)然是畫得最好的那些反映生活的作品了。除了他的成年人作品，其他的，全是小朋友畫的。小朋友畫的作品，不是貓、狗，就是花兒、樹木、草，小朋友的畫都是歪歪斜斜的線條，以及色彩鮮艷的、沒有明暗亮度的畫。

　　看著學(xué)員畫的畫，我突然很想加入到這里。我小時候經(jīng)常畫小手絹上的美女畫，我感覺我畫得也很好。于是，說興奮起來，問：“喂，孫老師，我能來你的畫室，當(dāng)你的學(xué)生嗎？因為我想長期、一直在這里畫，不知，你接收我這樣的學(xué)生嗎？”

　　孫曉山笑得很大聲，“你叫我孫老師？怪不好意思，小孩子叫我老師，我還能勉強(qiáng)接受，你叫我名字吧？”

　　我說：“你同意讓我過來畫嗎？”我數(shù)著房中擺放的桌子，“1、2、3，”這間畫室約有50平米大，中間四個桌子和八張椅子，靠南、靠北各有兩個桌子和四張椅子。

　　門邊的窗戶下方是孫曉山的桌子，上面擺放著顏料盒、水彩筆、大小的調(diào)色盤等，桌角靠墻一把吉它、薩克斯，墻角一個書柜，里面有繪畫的書籍，我隨便抽出一本看，是花草蟲魚的畫本。

　　“你來吧！免費(fèi)，我不收取朋友的費(fèi)用，算你支持我的繪畫。”

　　我說：“不收取我費(fèi)用，那我就不來了。你按照市面的收費(fèi)標(biāo)準(zhǔn)吧，也算是我們支持你的益工事業(yè)了?！?p>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就這樣吧！不然，我就不來這里畫畫?！?p>　　之后，我一星期來孫曉山的畫室兩次，和他的學(xué)生們坐在一起畫畫。這種難得的繪畫體驗是我從未有過的，能相像嗎？一位成年大媽和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坐在一起畫畫。

　　后來，又有兩位成年大媽加入。其實，我們和小朋友在一起畫畫，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小學(xué)生時代，很美好的人生體驗。孩子們也沒有太多的想法，他們經(jīng)常偷偷查看我們畫畫，有時候，他們看見我們畫得不如他們，他們也會偷偷笑話我們，笑我們畫得丑。

　　知道孩子們的心理后，我感覺我們成年人，應(yīng)該畫得比小朋友畫得好一點(diǎn)?？墒牵⒆觽儾涣私馕覀兂赡甏笕藗兊南敕?，即使他們畫得不好，他們也還有更燦爛、美好的未來，他們是幸福的。而我們是在享受與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我們是不能和他們相提并論的一類。

　　不過，有時候，我會感覺對不住小朋友，因為我們畫得不好，助長了小孩子的驕傲，人就是這樣，認(rèn)為自己比別人好的時候就會驕傲，這種時候，看著他們就會相互議論、大聲說話、大打出手、吵鬧不休……

　　“安靜！”孫曉山不得不大聲阻止小朋友。

　　孩子們的聲音依舊會很大聲，有一個小男生還把他身邊的小女生弄哭了……

　　孫曉山走到小女生身邊，安慰說：“你怎么了？是不是鐵牛打你了？”

　　鐵牛立即說：“老師，誰也沒有打她，是她自己想哭！”

　　這時，孫曉山繼續(xù)安慰小女生，“你坐這個桌子上，”說著，孫曉山把小女生安排到靠墻的空座位上。小女生被安撫好了，畫室里慢慢安靜了。

　　下課后，孩子們的爸爸或媽媽來了，他們查看孩子們畫的看，并詢問孫曉山孩子們有沒有犯錯，孫曉山十分夸獎孩子們，夸孩子們畫得認(rèn)真，有長進(jìn)等，孩子們和家長，一起向?qū)O曉山表示感謝，禮貌地說“再見”.

　　我也夸孫曉山說：“你真了不起，真得很像一位老師。而且，你很有耐心，我真沒想到，你這么好脾氣。這些孩子吵起來真得好兇、好嚇人！現(xiàn)在，孩子們走了，一下安靜了！”

　　“不過，是孩子們改變了我，我的脾氣現(xiàn)在好多了。你沒看過我對我爸，哦，我還是不說了?！?p>　　這是孫曉山第一次跟我說起他爸。

　　“你爸？你從沒說起過你爸?！?p>　　孫曉山說：“是，我沒說過他。其實養(yǎng)男孩沒用，我說的是真話?！?p>　　我問：“為什么這樣說？大家不是都喜歡男孩子嗎？”

　　“我自己是男的，我知道，養(yǎng)男孩真得很沒用，我對我爸就沒有感情，我爸對我也一樣。”

　　這樣的談話我感覺有些不舒服，但是我卻對這個話題非常感興趣。我想聽孫曉山繼續(xù)說下去……

　　“我媽媽去世時，我給我媽媽穿襪子，我足足用了半小時，我也沒能為我媽穿上襪子，當(dāng)時，我流淚了，恨我自己是男孩。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養(yǎng)男孩子沒用！結(jié)果，我自己的孩子也是男孩！沒用的。我沒指望他養(yǎng)我老?！?p>　　我這個時候反駁孫曉山，等于自找苦吃，雖然我心里知道有的男孩要比女孩心細(xì)。

　　“我爸住院已經(jīng)三個月了，估計活不過這個月底了?！睂O曉山說完，突然又說：“我一次也沒去醫(yī)院看過他?！?p>　　“為什么？你這樣有些說不過去吧？”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知道我很過分，但我就是不想去醫(yī)院看他。”聽了孫曉山的話，我感覺孫曉山作為兒子，未免有些不盡孝道。同時，我能體會作為老父親，有多么希望兒子去看他、照顧他。

　　如果不知道孫曉山父子的關(guān)系，我也就不會為這件事放心不下。于是，第二天，我買了一箱牛奶和一筐水果，打電話給孫曉山，要他和我一起去醫(yī)院看望他爸爸，我故意說我不知道他爸爸住哪個病房，我想讓他去看他的爸爸……

　　我知道我多管閑事，自作多情，可是一想到孫曉山會因一時的任性，抱憾終生，我想幫他……

　　城市比較好的醫(yī)院就是中心醫(yī)院，我去了查詢臺，很快，我找到孫曉山的父親，見過孫曉山的老父親，感覺不像孫曉山說的那樣，老人家很硬朗，說話也很麻溜，詢問之后，得知他老人家能吃、能睡，身邊一個陪護(hù)也沒有，完全能自理，感覺比外面的老人家都健康。

　　我說：“孫曉山代課比較忙，讓我替他來看望你?！蔽蚁胛疫@樣說，是想讓老人家知道他兒子是在意他的健康，再則，我也表露出我是在畫室學(xué)畫畫的。

　　老人家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話也不多說了。唉！難怪孫曉山不愿說起他爸，一個很奇怪的老頭……

　　我離開醫(yī)院之后，感覺心里很不舒服，一是孫曉山?jīng)]有我想象中善良，父親住院三個月，竟然一次也不去看望？他能做益工，卻不孝敬自己的父親，我?guī)退€......二是我自討沒趣，同情心泛濫，多管閑事；三是老人家不盡人情，原本很硬朗，能吃、能喝，一聽自己兒子的事，立即裝死，不說話，甚至我離開時，連一句話感謝、禮貌待客的話也不說。

　　三天后，孫曉山特意打電話給我，說他的父親死了，已經(jīng)火化了……

　　這太突然！雖然我感到疑惑，但我更多是無話了，我無話可說。

　　再之后，我沒再去孫曉山的畫室畫畫了。

　　人活在世，什么事也可遇到，但這段不愉快的相處，對我來說是很少遇見的，我更多的是無語。雖然是滿心的疑惑，但我也不想求解答。

　　不過，我為有這次的體驗，也有了新的結(jié)論：不是自己該承擔(dān)的事別去做。即別人沒讓你做的事，你別自討沒趣，自己去承擔(dān)，你承擔(dān)不??！

　　不過，想起孫曉山這個人，我會想好長時間，因為我所認(rèn)識的人，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他會讓我想很多，很多......但我選擇不去想！

　　但是，人就是這樣，越是想忘記，卻難以忘記，因為經(jīng)歷過，參與過。所以，我偶爾還是會去想：

　　“他和他父親是如何相處的？他父親究竟死了還是沒死？他的父親那么硬朗，怎么可能說死就死？他為什么如此狠心，如此輕意地說出“火化了”的話？而他給我的最初影響就是那么向善，犧牲自己的金錢和時間，做益工？他和他父親有多大的仇和怨？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會對來他畫室畫畫的人熱情說教，他能為流淚的小女生抹干眼淚，卻不能對自己的老父親盡孝道嗎？他是有一個人的雙重性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