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人影高高撲落,投向下方黑沉沉的江水。濁浪怒號排空,風(fēng)雨呼嘯席卷,人影隱沒其中,再也瞧不出一絲跡象。
幾個精通水遁的道官跟著躍入長江,循流急追。原景伯站在山崖邊上,面色鐵青,精心扎飾的道髻被大雨打得散亂透濕。
“原觀主,究竟出了什么事?”崇玄署的知宮觀事沖虛子在幾個執(zhí)傘執(zhí)事的簇?fù)硐?,匆匆趕至。
原景伯略一躊躇,哼道:“本座哪里曉得?只是瞧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摸進(jìn)來,適才發(fā)訊示警?!?p> 沖虛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原觀主,茲事體大,可否詳述始末?”
“本座不是說的很明白了嗎?”原景伯哼道。沖虛子名義上是崇玄署之首,可他出自一個小道門,家族早已沒落,只因抱上了玉皇宮的大腿,才爬到如今這個位置。自己背后是大晉第一道門太上神霄宗和四大世家的博陵原氏,哪需要聽命于這等貨色?更何況,若說出自家道觀被闖一事,不僅顏面無光,還要承擔(dān)道門責(zé)罰。
沖虛子也不動怒,慢條斯理地道:“不知原觀主是從哪處發(fā)現(xiàn)了賊子的行蹤?不妨領(lǐng)我們前去勘察一二?!?p> “不用費(fèi)事,本座自會追查!”原景伯乜斜了對方一眼,匆匆離去。幾個執(zhí)事神色尷尬,沖虛子摸了摸花白的長須,不露聲色地道:“諸位都聽見了,此事原觀主自有主張。”
執(zhí)事們相視一笑,紛紛稱是。萬一崇玄署內(nèi)出了什么差錯,當(dāng)然往原景伯身上推。
原景伯趕回道觀,急沖沖關(guān)上門窗。室內(nèi)一片狼藉,女冠兀自橫陳榻上,昏迷不醒。原景伯目光一掃,瞥見古鏡底座鑲嵌的五雷法印,神色大變。他立即沖入古鏡,傳訊法陣完好無損,布置的珍稀材料一塊不少,便先松了口氣。又細(xì)細(xì)檢查數(shù)遍,并無察覺不妥,方才安下心來。
莫非這賊子雖將五雷法印嵌入鏡座,其實(shí)并不曉得內(nèi)有乾坤?否則怎會舍棄這些罕見法材?定是如此了。他下意識地寬慰自己,瞥了一眼陣心的雷神雕像,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又覺得荒謬,搖搖頭走出古鏡。若要與太上神霄宗聯(lián)絡(luò),必是道門中人,大可光明正大地通過自己,或是直接前往雷霆崖的山門投貼。
原景伯從鏡座取回五雷法印,手掐術(shù)訣,一縷青色雷光射出指尖,落在鏡邊的一枚瞳形符咒紋飾上。符紋彩光流轉(zhuǎn),古鏡接連不斷地浮現(xiàn)一幅幅畫面:從原景伯晌午起床,與諸多女冠、道童尋歡作樂,再到白蘇格入室……突然間,鏡中的景象一滯,無數(shù)道詭異的紅煙升起,旋轉(zhuǎn)飛繞,凝成一張陰森森的鬼臉,沖著原景伯厲吼一聲。
“該死!”原景伯瞋目切齒,脫口罵道。鬼臉倏地散去,鏡面一片模糊,許久才閃過原景伯此時(shí)返回的影像。
這是魔門術(shù)法?原景伯焦躁不寧,來回踱步。四壁劍痕縱橫,走勢凌厲靈妙,顯然是劍道好手所留。但觀其劍痕深度,入墻不過一分,最多也就是煉氣還神之境。地上灑滿雙耳龍虎紫金丹爐的碎片,瞧不見掌印,只看得出是被濁氣震碎。該人氣勁渾厚,力道內(nèi)斂,藏于無形,至少是煉神返虛初階的高手!
原景伯不由一陣后怕,想了想,又從地上撿起黑影丟棄的長劍。劍長三尺,兩邊開刃,脊身光潤如玉,泛出精美的鱗形紋路,不過是一柄世家弟子裝飾用的佩劍。原景伯摩挲著五彩的流蘇劍穗,莫非有兩個賊子先后闖入此間,撞上了相互爭斗,才來不及行竊?
他苦思片刻,一掌拍醒女冠,詢問后仍得不到任何線索。
“觀主,此事須得馬上稟告山門,以防闖進(jìn)來的賊子動了什么手腳。”女冠心疼地瞧了一眼滿地粉碎的液茗珠,恨恨地道。
原景伯佇立不語,神色變幻不定。既然傳送陣無恙,警幻古鏡無損,五雷法印無失,又何必稟告宗門,平惹一身麻煩?若被宗門里的敵對一系煽風(fēng)點(diǎn)火,說不準(zhǔn)連紫云觀觀主之位都坐不住。
“觀主,先給山門傳訊,再——”女冠語聲未畢,原景伯一掌拍在她頭頂,打得香消玉殞,腦漿迸裂。
“蠢物,哪有賊子闖進(jìn)來?”原景伯冷冷地道,雙掌雷光閃爍,紫色厲芒吞吐而出,將滿室的痕跡毀得干干凈凈。
支狩真一路返回侯府,已近五更寅時(shí)。風(fēng)雨如晦,天色依然一片墨黑,支狩真迅捷穿過搖擺的花木叢,正要回閣,隱隱聽見一絲壓抑的抽泣聲。
他遲疑了一下,身形展動,無聲無息地循聲而去。繞過一處幽深園子,林木環(huán)抱的六角竹亭子里,冬雪膝跪在地,埋頭悲泣,將疊好的金銀絲絹元寶一把把丟進(jìn)火盆?;鹧嬖诳耧L(fēng)中劇烈搖曳,灰燼飛灑,落在火盆前的一塊牌位上。
支狩真悄然接近,凝神察看。冬雪伸袖抹了一把眼淚,低聲泣道:“世子,你走了六年啦。你在陰間過的還好嗎?那些個小鬼、閻羅有沒有欺負(fù)你?你性子那么倔,一定受了好多苦。我給你多燒些紙錢,你記得拿給他們,那里可不比侯府,再也不要亂發(fā)脾氣啦?!?p> 支狩真微微一愕,冬雪口中的世子,多半是六年前暴斃的永寧侯長子。不過深更半夜,一個侍女偷偷摸摸地?zé)埣腊?,著?shí)透出一絲詭異。
“世子,以前你常帶我來這兒,你蒙上我的眼睛,叫我到處找你??捎写危阋幌伦颖ё×宋?,你呼出的氣噴在我脖子上,癢癢的,又好熱。你貼住我的耳朵,說要娶我。我說世子說胡話呢,我怎么配呢?你大發(fā)脾氣,幾天都沒理我。世子,你還記得吧?就算在那里,你一定還記得吧?!倍┠闷鹋莆唬o緊抱在懷里,淚流滿面,“世子,你曉得嗎?被你緊緊摟著,我歡喜得快瘋了,又害怕得快瘋了。六年啦,我恨我自己,為什么那會兒不告訴你呢?”
她愴然舉起牌位,貼上臉頰,輕輕念道:“世子,我也想嫁給你,雪兒想嫁給你,想得早就瘋啦。你走了以后,這話我天天說,夜夜說,你一定聽到了,對不對?”
冬雪頹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鸸夂舻叵纾囡L(fēng)冷雨打過,少女香肩不住顫抖,蒼白的后頸在黑暗里閃著凄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