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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物語

第二節(jié)

江山物語 林浩公子 5711 2011-02-22 18:00:44

    2

  清代州縣衙,所有建筑都依附于中軸線,主體建筑主次有錯,大堂、二堂、三堂沿中軸線由南向北依次排開,中軸線上的附屬建筑單元如眾星拱月,襯托在左右,各自獨立,又相互依托,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從州衙大堂到二堂之間這一段地帶,分布著衙門內的所有重要部門。東側,有吏、戶、禮科房,西側為兵、刑、工科房,這和中央六部的設置一致,雖然級別低,但科目全。

  除吏、戶、禮、兵、刑、工房外,還有柬房、庫房、承發(fā)房等機構。庫房儲存稅錢、官物、盜贓及兇殺案中使用的兇器等。承發(fā)房則負責分發(fā)文案給六房,并從六房收回文書草稿。柬房負責公文上下傳遞。

  衙門里幾位有品級的官員如知州、州同、州判自不消說是一人一間公事房,另外巡檢及稅課司大使、驛丞、倉大使等分管小頭目們也都有單獨的公事房,只是房間略小些,除了他們之外,其他人則都是合房辦公,十人在一間里。

  普安州州同羅通的公事房在西院內,房子挺大的,堪堪地分隔成兩個套間兒,外小內大。內間作州同的公事房,外間便是作書吏簽押房,絕大部分時間里許維就蹲守在外間值班。而知州陳旭及州判潘熙的房間與州同的大致一般,并無太大的區(qū)別。

  快步進入羅州同的房內請安并循例問明有否有急件處理后,許維便轉了出來,他徑直坐在緊挨著州同大人公事房的外間那間簽押房內的大椅子上,開始等待差役把六房的文稿送來,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開始。

  這間簽押房雖然不大,但五臟俱全,該有的全有,而且這家具似乎不差于一個小富之家。至少桌椅板凳、大塊頭的書柜、卷宗柜都是實木所制,那文房四寶也都是朝廷統一采購自京城的六寶齋。窗外的花架上還擺了三盆的山茶花正欲欲綻放,花香引來幾只蜜蜂采著蜜。

  許維眼望窗外頗為迷離地想著事:

  自己終于可以算作魚躍龍門,離開了苦海。接下來的日子便是開始奮發(fā)圖強的日子,要盡力抱緊州同大人的粗腿,拼盡全力躍入流內品,成為一名合格的大清官員?;A打好了,上頭才能有借口提拔你。

  不過也不能太過高興,普安州地處邊陲,軍務頗繁,邊民負擔較重,官民關系極為緊張。你若是在大清的地盤上不讓官差不拿百姓一針線,不強搶豪奪那基本屬于不可能。民怨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炸。

  許維的想法很簡單,要想往上爬,一定要踩著別人的腦袋上去。如何踩?只有引發(fā)炸藥桶,把全州的官吏都一網打盡,才能站到普安州的最高處。眾人齊貪不如一人獨貪來得舒服。

  這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完全熟悉普安州的情形之后方可開始布局,不能著急了。

  在整個屋子內轉了一圈兒后,在書案后坐下來的許維打開墨盒緩緩硯著墨,等待著下面的差役送卷宗過來給自己瞧。

  州同大人給自己的任務也比較的簡單,就是將這些卷宗大略的看一遍,分門別類寫一個提綱式的記錄,最為緊要的便是幫州同大人把一下關,先行剔除那些不合格的卷宗,最終再將它們送往羅州同處,由羅州同朱紅圈勾之后,或暫時留用,或做歸檔處理。所以認真的來說,許維的工作還是相當重要的,至少所有的貼寫、書吏們的卷宗首先便要在他的手里過一遍。說何右沒眼力就是這般,明知許維已經算得上自己的半個上司,還使勁地把臉湊過來要挨打,怨得了誰!

  差役很快就把今日需報請州同批閱的數十份卷宗抱了進來,許維很是和藹地指了指書桌面道,

  “嗯,你就把這些都放這兒吧,記得送一壺茶水進來?!边@是許維新近養(yǎng)成的習慣,工作之前先喝喝茶提提精氣神。

  “是,許書吏,小的馬上就去沏壺茶,您稍等?!辈钜巯喈敼еt地退了出去。

  望著離門而出的那個差役,許維頓時感受到權力的好處。自己只不過是個未入流的書吏,這底下人就如此恭順。若是升為知縣、知州,那手底下可不就有過百人可以使喚,出門一趟絕對是耀武揚威,讓人羨慕,也難怪那么多人想當官。

  以許維辦公的速度,他很快就把上面幾份審看清楚,并順手放入一旁一個編有壹字的小竹框內,這些都是合格通過的可以拿給州同大人審批的卷宗。

  在清代,六房辦公時基本每人桌面上都有數個小竹框,長方形,用蔑竹編織,小巧玲瓏,專門用來分門別類地放置各式的文檔卷宗,類似現代人辦公室的文件框。

  差役把新沏好的茶送了進來,剛想退出去的時候,卻被許維給叫住了,他好似不經意地就那么隨口一問,

  “今日可有何貼寫遞上來的卷宗???”

  差役稍愣了一會,馬上就意識到這可能是打擊報復要馬上開始了。早上何右挑釁的事情已經傳遍整個衙門,連掃地的劉媽都知道了。不過現在許維問起,差役還得馬上回答,反正不關自己啥事,他恭謙地答道,

  “大人,何貼寫確實有送了一份卷宗過來,就在這里?!?p>  差役特地在許維未看完的卷宗堆里翻了翻,很快就拿出份卷宗遞了過去。許維揮揮手,差役心領神會地退了出去。而當許維看到這份卷宗提要的左下角署著‘何右’這兩個大字后,嘴角邊不由露出一絲的冷笑:

  嘿嘿,果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馬上就叫你脫一層皮!我叫你敢惹我,今日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許維輕輕地放下手中的毫筆后,把該份卷宗拿過來湊近眼睛就如同欣賞絕色美女的裸軀般非常詳細的一頁頁地翻看起來。

  這開頭就寫得很有問題,果如許維所料一般,何右為了趕時間,在書寫上并未照著館閣體來寫,而是學著其他貼寫們的樣子,用行書抄寫了一遍。這字還算過得去,你要說完全認不出所寫的內容,那也是瞎說。首頁看下來,并無任何因字跡太過潦草而看不懂的地方。但現在正經的是管你寫得再好看,反正就是你不按朝廷的制度來辦,不用館閣體書寫,我退你沒商量。

  許維的右手五指隨著卷宗的紙張翻動而不斷輕聲擊打著桌面,頭顱也隨著晃動著,頗有點老學究的味道。他還在繼續(xù)找著錯處,這錯處可就不是字跡的問題,而是卷宗內詳細的數字問題。

  這是戶房送來的一份在外人眼中極其普通的卷宗,上面記載的是近數月以來普安州田地增加多少,而實際大戶之家又通過分家的形式又減少了多少等等,許維在心里合計著里面涉及的數字是否有錯。

  規(guī)則要充分利用,這就是所謂的陽謀,整得你姓何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許維目測了一下這何右呈送的卷宗,相當的厚實,他應該是用了至少兩天的時間才寫完的。若讓他在一個晚上時間里重抄一遍,時間極端的緊迫。擱個正常人,應該不會再核對數據。所以就有可能發(fā)生讓姓何的再抄一遍的可能性,當然前提是自己要找出何右數據錯誤的地方。

  抄死你個小兔崽子,看你再惹老子。

  仔細地核算了好一會,驀然,許維的嘴角邊又抿出一道細細的笑紋,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刹皇?,這錯處不止一個啊。

  城東荒山下李大戶原有地十七畝,五年前劃分出六畝與佃戶阿牛租種,年前阿牛歸還田地五畝,半年前李大戶又劃分出四畝地與佃戶阿朱租種。因其他一些原因,阿朱退還了二畝,自留二畝?,F李大戶城東荒山名下田畝應為十四畝。

  任憑許維怎么細細找尋,在何右遞來的卷宗內,李大戶城東荒山名下田畝始終是十五畝,這可是個微小的錯誤??!

  合上卷宗,許維也不再尋找了,錯處只要一兩個就足夠找何右的麻煩了。他正要高喊外頭等候著的差役時,忽然又覺得做事需再穩(wěn)妥些才行,畢竟這是自己的第一次出手整人,這證據一定要確鑿才行。

  許維起身走到木柜子旁把柜門打開后,在里頭眾多的文件袋中翻尋了好半天,最后取出了一份頁面已經泛黃的大清戶部司務廳于六年前重申并下發(fā)給天下州縣的老舊文告,仔細將文告看過兩遍后,他才氣定神閑的召喚進差役。

  差役進來后許維拿起桌上的那份何右送來的卷宗遞了過去,淡淡地囑咐道,

  “老王,這份卷宗字跡太過潦草,根本讓人看不懂,再加上根本就未按朝廷制度所定之館閣體來書寫,是哪房的書吏寫的?讓人怎么歸檔啊!到底是哪個新手寫的?朝廷的制度還要不要拉?”

  “是何右何貼寫送上的卷宗,他應該在衙門也呆了兩三年了,不算是新手吧?!辈钜劾贤跣÷暤亟忉尩?。肚里可是腹議開了,什么玩意嘛,明知道是何右寫的,還在那裝腔作勢??辞樾危斡以诮匐y逃了。

  “哦?居然是何貼寫?看來定要被他誤會一番,還以為我在刁難他。不過公務為重,被他誤會也是無法的,你就去請何貼盡快用館閣體重新謄正一份再送過來,今晚務必要趕出來。”許維表現出一番天下為公的神情,那大義凜然的樣子,換成不知情者看了絕對會感動不少。

  從許維手里接過卷宗的差役老王聞言后傻傻的看著許維,頓時無語了。

  操,看來這姓許的也不是什么軟蛋,簡直是臭蛋。早上何右冷言冷語諷刺他一通,這么快就報復上了。這么厚的一份文檔,一眼掃過去最起碼有兩寸厚,謄一遍說來容易,寫起來可就麻煩了。至于說看不懂?全他媽的是個說詞。我掃了一遍,應該基本都看得懂,大伙不都這么抄錄的。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老的刀筆吏們他們寫文檔的時候誰還用費時費力的館閣體?如小山一般的文件卷宗等待處理,時間稍微拖一小會,下班的時間那可是要往后延遲老長時間的。

  要是加班的話,知州大人可不會因此多發(fā)你半文錢的。若所有的文書都要用館閣體般來抄錄,那大伙都別回家抱老婆了。這么多年下來絕大多數的貼寫都是用行書來著!也只有新來的會規(guī)矩點,老老實實地用著館閣體,但過了一段時間后就徹底同化了,也用起行書來。

  也只有在朝廷非常重視的文件案宗上,在得到上級書吏的提示后,下邊州縣的書吏才會老老實實地用所謂的館閣體來寫。

  老王又尋思著,隨著何右一同送來的一沓子的卷宗里,那童貼寫、馬貼寫、肖書吏等等可都用的是草書,鬼劃符啊,除非他們本人,不然沒幾個能看得懂的。也沒見那姓許的逐一都挑出來一起退回重寫。

  館閣體有嗎?沒!跟個絕種的東西般在縣衙六房里實在是太罕見了。這不是打擊報復又是什么呀。但話說回來,這制度確實有,還明文規(guī)定公文書寫必須用館閣體,你何右自個不識相往槍尖上撞,活該。

  見老王半響沒啥動作,許維遂抬頭不悅地問道:“怎么,你還有事?”

  “???沒,沒,”醒過神兒來的老王急忙轉身出了房,這萬一被這惡魔給盯上了,那下場就不妙了,沒見他整何右那都是明目張膽的,任誰還挑不出啥錯來。

  老王心下明白這種事不宜多摻和,正經的就該老實聽從許書吏的命令把卷宗重新給退回去。不過心下難免又要多嘀咕上幾句:

  這個新來的許書吏不好伺候啊,肯定是個厲害的主,往后他吩咐做的事,那得格外的小心才是。

  但這何右也不是好惹的,占著潘州判是他親戚,在州衙里可是蠻橫得很。能讓何右硬吃這樣的一記無聲大虧,有苦都說不出來,這下子有好戲看了。

  將卷宗丟給東院戶房的差役手中后,老王扭頭就走,不敢有半分的耽擱,怕殃及池魚??!他仿佛已經看見何右的臉色黑得比鍋底還要黑上三分似的!,多呆一會就多一分的危險。

  老王前腳剛從許維坐鎮(zhèn)的簽押房回報完事出來,就聽見身后砰砰砰直做響的腳步聲,何右夾著卷宗從后沖了上來,只看他那張黑臉和沉重的步伐,這火氣小不了?。?p>  差役才剛想做個姿態(tài)伸手攔一下,卻被何右重重推開,那差役的身子頓時如旋轉的陀螺般把虛掩的門都給撞開。何右一頭沖進了簽押房,將卷宗朝許維面前案桌上狠狠一摔,怒火沖天地大聲吼道,

  “姓許的,你這是什么意思?打擊報復不成?”

  許維并沒立刻理睬何右,而是斯條慢理地低著頭將手頭一頁案卷看完后,又晾了何右好一陣才緩慢抬起頭來。

  見何右一臉不甘的樣子,許維微微一笑,故作不知地問道,

  “何貼寫你有什么事嗎?”

  何右不聽則已,一聽心中的怒氣更盛了,剛才從差役手中拿到所退的卷宗便知這是許維在報復上午罵他是個馬屁精的事兒。

  “我問你這是什么意思?”,何右黑著臉手拿著卷宗大力拍擊著案桌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憑什么退我的卷宗?你是新來的,剛做書吏沒多久,就該好好打聽打聽。這州衙里以前什么時候因為不用館閣體書寫卷宗而被退的?你要不給我說個明白,我揪著你去找州判潘大人評理?!?。

  何右的聲音頓時傳出幾里之外,可謂十里飄音,引得東西二院的六房書吏、貼寫們都探出窗尋個究竟,不久片刻,許維的門外就擠滿了不少人。

  “以前是以前”。盡管何右因為氣惱語速又快又急,許維卻沒有半點變化,不高不低的聲調穩(wěn)穩(wěn)的拿捏著道:

  “至于為什么退卷,何貼寫難道不知道?”,嘴里說著,許維很是瀟灑地將早就擱在手邊專門等著何右到來的那份戶部文告拿了起來并順手遞了過去,口中還瀟灑地說道,

  “這份文告是乾隆二十八年戶部司務廳下發(fā)給全國各州縣衙門的公文,何貼寫難道不曉得嗎?”

  何右接過文告先狠狠撇了眼許維后才拿起它仔細地閱讀起來,讀后那一股氣活生生地被憋進肚子里,發(fā)也發(fā)不出來,一張臉憋得通紅通紅。

  康熙年間,京城戶部北檔房乃是天下文書管理中心,南檔房有感于北檔房送來的地方案卷多有字跡潦草者,行、草、隸等書體應有盡有,字出多門,故特別要求北檔房轉送時字體必須統一,方便調用查看,必須用館閣體書寫公文,否則無法歸檔。

  于是乎北檔房便專門發(fā)下文告,再由司務廳每隔數年再轉發(fā)一次下達到各個州縣,上面有明確的條款要求地方上呈送的文卷應當用館閣體書寫,不得用行書或草書等其他書體。

  反正都是書吏送上送下,書吏與書吏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要不人家常說大清乃是與胥吏共天下。所以被真正踢回的也是少之又少!下邊的公文卷宗依舊是龍飛鳳舞得讓人看不清楚。當然,需要面呈京師六部主官及其他高官的重要少數文書卷宗還是要用館閣體。

  所以這份文告真正的約束力幾乎為零。當初何右收到并觀看后也全沒當回事兒地扔到了一邊的垃圾堆里,誰曾想今天許維卻拿這個來治他。

  但事實雖然如此,卻沒法兒反駁。畢竟這是戶部司務廳下發(fā)的正式文告,而許維現在的舉動就是在執(zhí)行戶部文告,你能說他錯了?鉆律法的漏洞,是許維所擅長的,這可是陽謀之舉,堂堂正正地陰人。

  至于舉證其它幾份同是用行書抄錄的文宗說事,何右就算膽子再大,這個念頭也只能是一閃而過。他心知肚明,按照許維的性格,只要他敢提,那許維就敢立馬把那十幾份卷宗也給全部退回去,反正這是何右惹下的事,與他許維無關。若真是這樣,就算有州判潘大人在后頭撐腰,以后自己在縣衙里也別想好混。有時潛規(guī)則是不能去挑破的,否則下場極其嚴重。

  何右狠狠抓過放置于案桌上的卷宗,轉身就往潘州判的公事房走去,看來是告黑狀去了,要找人撐腰。

  許維并沒阻攔他。你想去就去吧!反正這事自己做得在理,任誰也挑不出錯來,你堂堂一個州判也得按規(guī)矩辦事。

  一直到散衙的云板聲響起,何右也沒再來騷擾自己。不過這也不奇怪,州判豈能明目張膽地護短。而從門外差役嘀嘀咕咕的私語聲中,許維還是知道了一件事,何右被潘州判狠狠摔了一記耳光,左臉頰紅腫了一大塊才出來。而卷宗又那么厚,要想重新謄正一遍的話,且得花些功夫,加班是鐵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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