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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是協(xié)辦大學(xué)士英廉查抄李侍堯在京家產(chǎn)的清單。”風(fēng)云把新得到的情報取來給許維過目。
許維翻開一看,其中赫然開列于抄得金銀珍寶之首的是黃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珊瑚樹四尺者三株。
許維依稀記得,這幾件東西都是李侍堯前年進過的貢物,只因貢品過多而退還的,較之皇帝賞收的物件實在要次一等。
“這應(yīng)該最能體現(xiàn)出李侍堯戀主之誠是旁人不及的!”許維心中默默念叨著,絞盡腦汁地想為李侍堯脫罪,但不是那么好辦啊。
在此之前,像李侍堯這樣封疆大吏一級因貪污被殺的有云貴總督恒文、山東巡撫原任山西布政使蔣洲、山西布政使楊龍文、貴州巡撫良卿、湖南巡撫方世俊和廣西巡撫原任云南布政使錢度,以及步軍統(tǒng)領(lǐng)(即所謂九門提督)兼兵部尚書鄂善和駐南疆葉爾羌辦事大臣高樸等多人。這批伏法的貪官污吏,有的是漢人,有的是旗人,有的甚至是皇親國戚,乾隆在最后批準(zhǔn)處決這些腐敗的高官時一向毫不留情,絕不手軟。
許維對乾隆的研究絲毫不遜色于和珅,倒也揣摩出一個法子尋思著應(yīng)該可以搭救李侍堯。那就是有罪就硬扛下來,千萬別與皇上搭上邊,另一方面則還要暗自變著法子去提醒乾隆,這李侍堯可是為了進貢一事而落得此般下場,要不然他何必貪那么多的錢,還不是都落進您的腰包里。
云貴總督恒文與浙江巡撫盧焯就是一個極端鮮明的例子。
這兩個人同樣是貪污犯,區(qū)別是前者死了,而后者沒死。原因也很簡單。
恒文在交代罪行的時候說自己貪的錢都進貢了,好你個恒文,活該你死,你給乾隆爺扣了多大的一個屎盆子啊,洗黑錢都洗到皇帝的浴缸里了,不殺你都對不起你那張嘴。
而盧焯多乖巧啊,什么都招了,什么都忍了,就不提進貢一事,你對乾隆爺夠意思,乾隆爺還會虧待你么?關(guān)在大牢里一段時間就出去了,還換了個地方又當(dāng)上巡撫了。
“風(fēng)云,讓人把信息傳進大牢內(nèi),讓李侍堯嘴巴給閉緊了,別胡亂攀咬,更別提與皇上沾邊的事,這樣我才有辦法搭救他一條性命?!?p> “是,大人。小的這就去辦?!憋L(fēng)云剛想轉(zhuǎn)身走人,卻被許維給叫住,他發(fā)問道,
“對了,那李府上有沒有靠得住的下人?”
風(fēng)云笑了,他說道,
“大人,您可不曉得。那李侍堯被關(guān)押之后,那李府便是樹倒猢猻散,下人們?nèi)寂芄饬?,一個不剩?!?p> “還真全都是白眼狼,也難怪李制臺倒得如此快。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弄一個出來,就算花錢雇一個也行,這可關(guān)系到李制臺的生死大計?!?p> 等風(fēng)云出了房門后,許維又拿起置于案桌上的一張清單明細,仔細地看了起來。這張清單是許維以李侍堯去年上貢的清單為底并結(jié)合自己對乾隆喜好的了解替李侍堯?qū)懴碌臏?zhǔn)備于今年的八月十三日,乾隆帝的七十整壽誕上呈的賀壽之禮:
鑲洋表金萬年如意一柄金無量壽佛一尊珊瑚朝珠一盤
脂玉萬年有慶一件白玉祥祿壽三星一件白玉長春壺一件白玉蟠桃九熟一件
宋磁霽紅花囊一件定窯洗一件嘉窯一統(tǒng)尊一件成窯五彩瓶一件定窯福祿尊一件宋磁霽紅瓶一件定窯寶月瓶一件
明黃刻絲萬福萬壽龍袍一件天青刻絲八團立水龍褂一件明黃緞繡萬福萬壽龍袍一件
紫檀雕花寶座一尊紫檀鑲玻璃衣鏡一對紫檀雕花書隔一對琺瑯鑲玻璃五屏風(fēng)妝鏡九座琺瑯鑲玻璃手鏡九對
東洋漆炕桌一對洋鑲鉆石自行人物風(fēng)琴樂鐘一對紅瑪瑙鉆石珠花瓶式樂鐘一對洋鑲鉆石蟠桃推鐘一對洋鑲鉆石蟠桃表一對洋油畫小掛屏一對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先替李侍堯做主添置物件,等姓李的脫罪后再狠狠敲他一筆。許維對能保李侍堯無罪還是有極大的把握,畢竟乾隆極端念舊,尤其是對辦事能力極強,又善于揣摩朕意的李侍堯那更是滿意。
乾隆初政,律己較嚴(yán),進貢問題并不嚴(yán)重。但從乾隆十六年(1751年)首次南巡及圣母皇太后六旬慶典開始,進貢方物舊制日漸變質(zhì),至乾隆中期以后幾乎成了敗壞吏治的最大公害。除萬壽、元旦、冬至"三大節(jié)"外,端午、中秋、上元等節(jié)大臣也都得進貢,甚至皇太后圣壽亦需備物進獻。為獻媚固寵,臣仆們投乾隆所好,夸多斗靡,爭奇斗艷,紛紛以價值不貲的古玩、玉器、字畫以及西洋奇珍充貢,其羅列之多,有所謂"必備九數(shù)"(從一九到九九,乃至十九)之說。進貢的方式除入闕朝貢外,新添所謂"路貢",凡翠華巡幸,不僅沿途督撫、鹽政等接駕貢獻,而且遠在廣東、四川、湖廣、云貴的邊省督撫也紛紛馳進貢物,甚至致仕在籍的耆舊老臣也趨往行在迎駕,進獻珍品。
三月初二,乾隆帝接大學(xué)士英廉的報告,說有李侍堯家人名喜兒者自行投到官府,供稱到京之后見李家已經(jīng)奉旨封門,知道李總督壞了事。該人犯說,剛開了年,我主人就差我從云南進京,交給我貢單一個,準(zhǔn)備將來照此單備辦萬壽貢物云云。
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十三日是乾隆自己的七十整壽,雖然乾隆明面上說自己并不喜歡督撫大臣進貢:
"朕常時所用悉系樸素木器,不尚奢華,督撫等若惟夸多斗靡,妻費呈獻,朕非特不以為喜,轉(zhuǎn)覺其可惜,督撫等又何必為此耗費物力而不能見好之事乎?"
又說:"宮中服御,不用珠繡,又女口,象牙織簟,遠不及尋常茵席之安適。"等等,等等,話都說得非常動聽。
但乾隆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呢?觀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十二月傳旨署兩廣總督李侍堯的一席話便能窺中乾隆的心思。
“此次所進鍍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樣好看者多覓幾件;再有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不必惜價。如覓得時,于端陽進貢幾件來?!?p> 從英國等西方國家進口的鍍金洋景表亭(今天故宮鐘表館里擺的多是這玩意兒),一座不夠,要多覓幾件;已進的似乎還不夠理想,再有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且不必惜價。顯然,講自己生活如何樸素,說自己不喜歡督撫進貢的煌煌諭旨是用作對外宣傳的,對親信奴才李侍堯講的才是掏心窩子的真話,而且年紀(jì)越大,這胃口也越大,以致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批的封疆大吏們一腦門心思全放在該如何榨取百姓錢財用來購買足夠的貢物以博乾隆開心的問題上來。
現(xiàn)在看到李侍堯的家人手上提供的這份貢單實際是許維幫貢的清單時,乾隆心里別提多開懷了。這么早就開始想著給主子過生日了,李侍堯的孝心真是別的臣仆沒法比的,想著想著,乾隆對李侍堯更不免生出顧念憐惜之意。
但令乾隆頗為擾頭的是,那和珅似乎突然間變得不會揣摩圣意了。
和坤的奏折及所有涉案人員的供詞都集中表明,李侍堯在云南婪索下屬的說詞除其自家修理房屋之外,竟然全部與進貢有關(guān),如果這樣公布出來,讓人難免產(chǎn)生李侍堯為進貢所迫不得不讓屬員"幫貢"的聯(lián)想。
乾隆不能不靜下心來專心思考如何找一個既保全國體,又不損及自己顏面的得體的說法。第二天,通過行在內(nèi)閣發(fā)布的明發(fā)上諭是這樣開頭的:
李侍堯由將軍用至總督,歷任各省,前后二十余年,因其才具尚優(yōu),辦事明干,在督撫中最為出色,遂用為大學(xué)士。李侍堯具有天良,自應(yīng)感激朕恩,奉公潔己,意圖報效。乃昨據(jù)海寧呈稟李侍堯貪縱營私各款,因命侍郎和坤、許維、喀寧阿前往查辦。
下面羅列經(jīng)和坤等查實的李侍堯各罪款,其中收受素爾方阿等共一萬六千兩銀子一款,用的是經(jīng)過刪節(jié)的李侍堯的供詞:"交與佐雜孫允恭赴蘇帶往是有的。"帶銀子一萬六千兩"赴蘇"干什么?當(dāng)然不便明說,老百姓可能莫名其妙,大臣們則心照不宣。再看下面李侍堯"賣珠子"一款,同樣是經(jīng)過仔細推敲下筆的:"又據(jù)張永受供,發(fā)出珠子二顆,一賣給昆明縣知縣楊奮,勒要銀三千兩,一賣給同知方洛,勒要銀二千兩。質(zhì)之李侍堯,稱也是有的。"以督撫之尊,向?qū)賳T變賣珠子,這行同市井的穢行固然可鄙,但它的奧秘在于,楊、方二人又將珠子返還給了李侍堯,而李侍堯則以真珠充貢,進獻皇上。這是萬萬不能透露的,所以上諭點到賣珠子而止,以下情節(jié)全部砍掉。經(jīng)過如此精心掩飾,明發(fā)上諭后便顯得理直氣壯:
李侍堯身為大學(xué)士,歷任總督,乃負恩婪索,盈千累萬,甚至向?qū)賳T變賣珠子,贓私狼藉,如此不堪,實朕夢想所不到!不特朕用人顏面攸關(guān),即各省督撫聞之,諒無不慚愧痛恨矣。
諭旨最后宣布將李侍堯革職拿問,素爾方阿、汪圻、莊肇奎、張瓏、方洛、楊奮一并革職,交和坤等嚴(yán)審定擬具奏。同時由內(nèi)閣公布的諭旨還有,將云南巡撫孫士毅革職,發(fā)往伊犁,自備資斧效力贖罪。
孫士毅走通了和珅的路子,臨行前乾隆又改變主意命他留京纂修《四庫全書》,特受翰林院編修,理由是孫學(xué)問優(yōu)長;調(diào)奉天將軍安吉保任云貴總督,命嚴(yán)希深馳驛前往署理云南巡撫。
和珅快刀斬亂麻,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此時不報何時報?趁李侍堯落難要他的命。也不和許維商量,直接乾綱獨斷,大筆一揮,就把結(jié)案呈詞給報了上去:
“李侍堯婪索贓私盈千累萬,且明知素爾方阿系管場之員,向其勒索多貲,即與侵虧無異,將李侍堯照侵盜錢糧一千兩以上例,擬斬監(jiān)候。”
至于素爾方阿等的定罪量刑,大體依據(jù)"與受同科"這莫名其妙條例的精神,誰供認的越多,誰受的懲處越嚴(yán)厲:素爾方阿供出因畏懼總督將所管銀廠盈余饋送李侍堯至八千兩之多,其中五千兩是主動供出的,被判死刑--"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家產(chǎn)全部抄沒;原任臬司汪圻、道員汪肇奎饋送銀子少一點,判了"發(fā)往伊犁,自備資斧,永遠充當(dāng)苦差"的比無期徒刑還重的罪,家產(chǎn)同樣全部抄沒;原任知府張瓏、原任同知方洛和知縣楊奮各饋送四千兩、三千兩、二千兩,判刑又稍輕一點--"發(fā)往烏魯木齊,自備資斧,效力贖罪",當(dāng)然,家產(chǎn)也是全部抄沒;德起一共饋送七千兩,但"業(yè)經(jīng)病故,應(yīng)毋庸議",看來惟有他最幸運,盡管抄家并不能免。
和珅也有他的如意算盤,他知道李侍堯也頗得乾隆寵信,一旦罪名一開始就定得太重,容易引起乾隆的不滿。先定個斬監(jiān)候,麻痹一下乾隆,而后再一步步地把李侍堯的罪行推高,直至斬立決。
經(jīng)欽差大臣遵旨初審擬罪上奏之后,按常規(guī)由皇帝批諭"該部議奏",即將欽差大臣初審的奏折批交刑部核議,由刑部拿出本部意見上奏。但李侍堯系大學(xué)士兼管總督,為朝廷大臣,國家體統(tǒng)的尊嚴(yán)所系,不宜由刑部論議;況且,刑部侍郎喀寧阿與和珅同往云南審案,已經(jīng)表達了該部的意見。像李侍堯這樣的大案重案,由皇帝批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核擬速奏",應(yīng)該說是最符合當(dāng)時司法常規(guī)的。
但乾隆深知如果走這樣的程序,李侍堯必死無疑。因為三法司的大臣們惟知就法論法,他們肯定認為欽差大臣和坤擬的"斬監(jiān)候"失之輕縱,只有"從重立決"才能維護法律的尊嚴(yán)。如果不交三法司,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批交"大學(xué)士、九卿會同核擬具奏"。大學(xué)士九卿會議解決的是"事體重大或理有疑難"的問題,大學(xué)士、九卿會審是最高審級,由它決定李侍堯生死,于國家體制講是正辦,就國家常規(guī)司法程序而言也講得通。更重要的是,大學(xué)士九卿會議雖說體制尊崇,其實不過走走形式而已。這一點,乾隆心里非常明白。
九卿指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九個衙門的堂官。由于各部院堂官實行滿漢復(fù)職制,所以每部有滿漢尚書二人,加上七八位大學(xué)士、協(xié)辦大學(xué)士,如果都到齊了,總該在二十人上下。
讓這么一個等級森嚴(yán)又各自業(yè)務(wù)"隔行如隔山"的國務(wù)會議去解決某一個如李侍堯如何定罪量刑的十分專業(yè)的問題,怎么能不走形式呢?所以大家并不十分重視,隨便找個理由請假,或者到了會場干別的事扯閑篇兒,甚至借機閉目養(yǎng)神,結(jié)果一開就是幾天。像這么個弊端,乾隆知之甚詳,但由于其存在有其可利用的地方,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雍正就當(dāng)面罵過這幫有頭有臉的大臣說:“邇來九卿坐班,多有不齊,及至?xí)h,彼此推諉,不發(fā)一言,或假寐閑談,遲延累日。”
乾隆帝完全有理由并有把握認為,把李侍堯交大學(xué)士九卿會審,維持欽差大臣和坤斬監(jiān)候原擬,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待拖過一段時間后再法外開恩赦免李侍堯就順利成章了。
誰承想,結(jié)果競大出乾隆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