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青簡
“本王很不高興?!?p> 趙玄直直地望向門外陰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平靜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然而他并非獨自一人。
那個匍匐在他腳下的婢女把頭埋得更低了。
一條無形的鎖鏈纏繞著婢女的脖頸。她用盡了力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稟王爺,孟樹堅逃脫,是因為他一直心存戒備,實在與小荷無關(guān)?!?p> 聲調(diào)平穩(wěn)。
婢女保持著鎮(zhèn)定,只是額頭的冷汗泄露了她的內(nèi)心。
趙玄終于把目光收回。
“他們是什么人?”
一句沒頭沒尾的質(zhì)問,小荷卻聽懂了。
她錯了,錯在一開始的隱瞞。
“是拿錢辦事的殺手。”她說。
趙玄仿佛恍然大悟的樣子。
“本王想起來了。你挑唆老齊王妃去殺王妧,找的也是他們?!?p> 小荷聽不出話里的喜怒,只能沉默不語。
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松一口氣的時候,趙玄話鋒急轉(zhuǎn)。
他盯著小荷的后腦,戾氣難掩。他問道:“在你們眼里,本王的性命價值幾何?。俊?p> 拿錢辦事的殺手?笑話!
既然拿了陳舞的錢,為什么轉(zhuǎn)頭又借小荷之口戳穿了獵犬發(fā)狂的原因?
他要是連這點伎倆都看不出,怎么可能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里活著走出來?
“王爺……”小荷喉嚨發(fā)緊,她再次說不出話了。
趙玄突然冷笑一聲。
“本王又忘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怎么會知道一位王爺?shù)膬r值呢?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幼服侍的林氏,她的性命價值幾何?”
小荷一聽到林氏二字,瞬時抬起頭來,面如死灰。
磕頭聲,求饒聲充斥了趙玄雙耳。他只覺得吵鬧。
他抬起手,哭喊聲戛然而止。
婢女涕淚橫流,兩手反剪,口中還被人塞了一團(tuán)布。
“你想清楚了,本王想聽的是什么?”
小荷身形一頓,隨即飛快地點頭作答。
趙玄給了她開口的機會。
“奴婢會把暗樓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說出來?!?p> 包括那個姓花的女人,包括暗樓對鎮(zhèn)察司的特殊關(guān)注,包括某個神秘人物撤除對王妧的追殺。
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但是,孟樹堅不是暗樓的人。他把樂伶星羅收留在陶然莊,是受他的一位朋友所托。像他這樣的巨賈,交游很廣,結(jié)識一兩個暗樓的人也不奇怪?!?p> 趙玄若有所思。
“你知道的不少?!彼S口一說,神情卻并不輕松。
小荷瞠目直視,對上了趙玄深邃的眼睛。
一切惶恐不安、茫然失措的心事如同絲線般從她的瞳仁里抽離,最終只剩下堅定不移的決心。
“我家小姐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真善良的人,小荷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她百事順?biāo)臁蚕順s華。能夠幫小荷實現(xiàn)這個心愿的人,不是齊王,而是王爺?!毙『梢徽剐︻?。她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她的終南捷徑,可笑自己現(xiàn)在才看清楚。
“王爺現(xiàn)在不相信也沒關(guān)系,以后會相信奴婢的。奴婢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們想把奴婢收為門下之賓?!?p> 小荷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全部的自信。她說到這里,忍不住露出一個譏笑。
“暗樓之人,奸狡詭譎,專事暗殺,可他們又最信天命。暗樓有一位大長老,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著一冊包羅萬象的天書。他們稱之為‘青簡’,還堅信那是上古時代的青帝登仙之后編纂而成的?!?p> 一個瘋瘋癲癲的老人,憑著一張嘴和一冊誰也看不懂的尺簡,竟然把暗樓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樣的暗樓,在她看來和烏合之眾也沒什么區(qū)別。
“靖南王此番劫難,是暗樓大長老運籌算計,以青簡之名下的命令。”小荷原本正說得起興,此時卻突然停下來,去看趙玄的臉色。
見一切如常,她平靜不少,接著說道:“奴婢反問他們,青簡里是否出現(xiàn)過一句話。奴婢說了那句話之后,他們便認(rèn)定了,奴婢也能看得懂青簡。”
趙玄果然起了好奇之心。他開口追問:“你說了什么?”
“太宗第九子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蹦畎滓粯拥脑挘恍『烧f得威風(fēng)凜凜,扣人心弦。
趙玄嘴角一動,冷眼看著她。
“你看得懂?”
小荷毫不遲疑,坦然回答說:“奴婢看不懂。”
這個回答將本來應(yīng)該順理成章得出的結(jié)論完全推翻。
四周陷入安靜得詭異的氛圍之中,而提出問題的那個人卻在極靜時大笑出聲。
趙玄笑得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手指按在眼角擠出來的那顆淚珠的位置。當(dāng)他開口說話時仍氣息不穩(wěn)。
“很好。這就是本王想聽到的,實話?!壁w玄在話尾加重了語氣。
小荷在聽了他的話后如釋重負(fù),眼角眉梢的喜悅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了。
如今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對王爺身邊的舊人,她可以說她留在王爺身邊倚靠的是自己的才干,而不是王爺一時興起的恩賜。
從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婢女,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再也不會被留在京城的那四個勢利小人瞧不起!
至于暗樓那伙烏合之眾,也不算完全沒有用處,她遲早會收服他們。
如果忽略了淚水流盡后臉上皮膚干枯的皺縮,小荷踏出廳堂時可以稱得上是意氣風(fēng)發(fā)。
她異常挺直的背影落在趙玄空洞的眼神里。
“該死的。”沉默片刻后,趙玄伸出手輕輕揉按著自己的眼睛。
他聽過太多謊話了。一句一句的謊話,一步一步地令他變得越來越麻木不仁。
別人埋在他身邊的小棋子,他不屑一顧。他以為就算有人能算計到他頭上,他也能狠狠地報復(fù)回去。
所以他才會錯失良機。小荷知道暗樓有暗害靖南王的計劃,王妧也知道,區(qū)別只在于王妧提醒了他。
可是,王妧知道暗樓嗎?
藍(lán)綾被小荷買通,刺殺王妧失敗,反被周充所擒。暗樓似乎有勾通鎮(zhèn)察司的意思,周充一定知道暗樓的存在。問題在于,周充會不會告訴她?
不對。周充說不說,和王妧知不知道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
假使周充說了,王妧也會自個去求證。她不會盲從別人,即便那個“別人”是周充。
是他想岔了。
趙玄的雙肩稍微放松下來。他閉上眼,回想關(guān)于王妧的每一件事,心里卻越想越亂。
罷了,他可以用一路的時間慢慢想,絕對不能急中出錯。
趙玄按著扶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門口。久未散開的陰云成為他一個人的慘淡背景,唯有他的手里拿著的半塊虎符印信發(fā)出幽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