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路嬰(十五)
田鼠挎著一個食盒,低著頭走到柴房門口。徘徊許久,他才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
柴房里一切如常,除了那個倚身靠在柴堆上、精神萎靡的少年。
路嬰被關(guān)在柴房里受凍一夜,滴水未進,一改昨日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田鼠放下食盒,粗略查看,發(fā)現(xiàn)少年手腕處被繩索磨破了一大塊皮肉。他不由得帶著惋惜的口氣說:“你再忍耐半天,我就來救你了。怎么把自己弄傷了呢?”
一邊說著,田鼠一邊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幫路嬰解除束縛的繩索。
就在完全解開繩結(jié)的那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頭,對上了路嬰銳利的目光。
路嬰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他們把我當(dāng)作探子,會輕易放了我?”他說話時聲音低啞,顯得氣力不足,而精神卻有轉(zhuǎn)好的跡象。
田鼠欲言又止,但到底還是說出了上頭透露的緣由:“我為了辦差而來,是正當(dāng)名目。因為你在路上救了我,我才把你帶到宿所。驚馬這種事,總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吧?項佐事明察秋毫,他說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沒有人會為難你。”
路嬰露出一個冷笑,卻不說話。他看著田鼠從食盒里取出水壺和一份干糧,發(fā)覺自己渴得更厲害了。
田鼠趁勢將水壺遞給路嬰,但路嬰不作理會。
“我沒有騙你。”田鼠留神柴房門口的動靜,開始勸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只是暫時不能離開宿所,不止是你,我也一樣。你看……”
他毫不避忌地對著壺嘴喝了一口水,還吧嗒了幾下。
路嬰仍舊保持著他的耐力。他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盯著田鼠身后的某處地方。
田鼠直到這時才確定,路嬰言語之外的那股郁憤并不是沖著他來的。
“你不是還想和俞溢學(xué)射箭嗎?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喝點水,吃點東西吧。”田鼠說這話時帶著十足的誠意,很是打動人。
路嬰終于低下頭。
他的腦子被一道冷酷無情的聲音糾纏不休。
廢物。
那是爺爺?shù)穆曇簟?p> 路嬰想趕走它。
爺爺對他一向慈愛。是小梅無能,爺爺才會責(zé)罵她。
路嬰收回心神,有些魯莽地?fù)屵^田鼠手里的食物和水,隨即狼吞虎咽起來。
無意中,他將目光落在手腕的傷口處。
記憶如夢似幻,只有這道傷口能夠提醒他昨夜發(fā)生的一切。
有人潛入柴房告訴他,游戲還沒有結(jié)束。線索就在宿所北樓的那個女人身上,他只有解開謎底,才能找到他的爺爺??上М?dāng)時他太困了,竭盡全力也沒能將人留下。
田鼠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聲音將路嬰拉回現(xiàn)實。
“你可千萬不要再有闖入禁地的念頭了,別太好奇,別刺探消息。宿所里到處都是看不見的耳目,要保住我們兩個的小命,只有裝聾作啞。等事情過去,就好了?!?p> 兩人正面對面坐在柴堆旁。
路嬰先是胡亂點頭應(yīng)付,可當(dāng)他聽到“裝聾作啞”這四個字時,吞咽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不過,他很快恢復(fù)如常,將含在嘴里的干糧細細咀嚼,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重新審視起田鼠來。
休息過后,少年路嬰又變得生龍活虎了。他開始嚷著要取回他的竹杖。
田鼠無奈應(yīng)下,又帶著他去處理手腕處的傷口。兩人互相攙扶并排走著,都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你知道嗎?我爺爺在和我玩一個游戲。”路嬰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田鼠方才絞盡腦汁說了許多,已有些煩困。他嘴上敷衍,漫不經(jīng)心。
“什么游戲?”
路嬰沒有馬上回答。他抬頭向上望,陰沉的天空好像一塊又舊又臟的破布。這讓他想起,三天前裹著小梅入土的也是像這樣一塊骯臟的破布。
“捉迷藏。”
小梅輸了。他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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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宿所北樓已經(jīng)有燈火映出窗外。
坐在燈下的少女眼神游移,臉色極差。燈芯嗶剝一聲爆了燈花,少女的身體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一個哆嗦。
王妧抬眼看向綠衣少女,目光意味深長。綠衣少女也回望著她。
這是二人至今為止第一次平和的交流。
俞十一發(fā)覺自己的眼眶酸澀得厲害。即使她不愿承認(rèn),王妧在那群兇神面前挺身救了她一命卻是事實。
她真的是小看王妧了。
俞十一抹了一把眼睛,向王妧走近。
王妧跟前的桌案上擺著紙筆。她好像起了作畫的閑心,在紙上錯落畫著五個大大小小的圓圈。
俞十一無意識地盯著畫紙,說道:“你剛到西二營的時候,我們就注意到你了。我們跟蹤你到屏嶺,馬車上的人就是我們夫人。你那天晚上如果跟上去,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的身份?!?p> 她原本認(rèn)為,當(dāng)夜王妧覺察到被人跟蹤后,龜縮不前,一點膽識也沒有,根本不配夫人另眼相看。她甚至還在夫人背后說了不少輕侮王妧的話。
一時之間,俞十一心頭五味雜陳,倒是將不安驅(qū)散了。短暫的停頓后,她終于鼓起勇氣,談到二人目前的處境。
“我們俞舟堂不是你的敵人,夫人早已收下你的拜帖,你本該早早去拜見夫人……”話還沒說完,俞十一突然住了口。
王妧心下了然,她毫不客氣地點破了俞十一未曾說出口的妄言。
“如果石璧會因為田夫人而手下留情,你怎么不把你的護身符搬出來?”王妧故意以嘲諷的語氣反問道。俞十一原先誤以為她來投靠田夫人,不免自視甚高。然而經(jīng)受此次挫折,俞十一在她面前總是抬不起頭。
令人難堪的心事幾乎被王妧戳穿,俞十一聽后先是惱羞成怒。又見王妧和她一樣被軟禁在此,無計可施到只能胡亂涂寫作畫的地步,她不由變得理直氣壯,說:“你和我現(xiàn)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就是我的護身符,我也是你的護身符?!?p> 王妧搖了搖頭:“錯了。我能保住你,你保不住我。除非……”
俞十一眉頭一皺,被勾起了好奇心。
經(jīng)她再三追問,王妧才回答她:“除非你能想到辦法,將我寫的一封信送出去?!?p> 俞十一咬著嘴唇,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王妧見了暗自驚奇,俞十一竟然真的有辦法。
果然,俞十一很快松口了:“好。你寫,我來送?!?p> 夜涼天冷。
“去和他們要一壺?zé)崴?,我看,硯水都要結(jié)冰了?!蓖鯅€說。
“他們會給嗎?”
“會的。”
王妧提起筆,在已經(jīng)畫好五個圓圈的紙上又添加了一個。她的這番激將,總算打開了俞十一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