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已診斷清楚,寧蒼就被放回了軍營,寧光仍舊要留在子夜城,她本來就不著急回去,加上蒼平的挽留,做個順水人情,就心安理得地待了下來。
雪芷在清晨修書給蒼都,晚飯前就收到了王上的親筆回信,萬事具妥,人已派出。
這么高的辦事效率倒是讓寧光不得不好好地用新眼光打量一下蒼都了,也許因為王上不再對緹香心醉神迷,空出了大把的時間來處理國事,才讓蒼都顯得活力四射。
晚上,萱怡來看寧光,她對感情看得很重,同樣的感情,在她身上都會發(fā)生十倍的作用,別人看起來是冷漠,她眼里就是殘酷無情了。
她心知這次偶遇將會隨著自己回到蒼都而結(jié)束,而下一次,無可預知,所以要好好把握現(xiàn)在擁有的日子,以后,誰又說得清呢?寧光對自己身上發(fā)生的變化都是三言兩語簡單蒙混過去了,她的修行和其他靈隱明顯不同,她的修為即便是雪芷也說不清楚。
這個渾身是謎的姑娘,是萱怡自己選擇了作為終生好友的,她有著精準的直覺,即使王上不同意她,她依然篤信自己的判斷。
寧光的金發(fā)披散下來,紫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顏色深了許多,已經(jīng)接近于黑色了,人總是跟自己相似的物種產(chǎn)生更強的熟悉感,進而衍生出親切感,萱怡也是一樣,看到黑眸,她本來心存的一些隔閡現(xiàn)在也蕩然無存。
“還沒睡???”寧光看到萱怡推門而入,慢下了自己整理的動作,空出臉來看著萱怡。
“導師和我很快就會回蒼都了。”萱怡走進去,看著寧光費勁地想把床單和床套在一起,輕輕拉起床單,輕輕松松就把床鋪得整整齊齊。
寧光停下自己的動作,“人已經(jīng)找到了嗎?”
“嗯,說不定這人你還認識?!陛驸诖采?,表情有些奇怪。
“把名字報上來聽聽?!睂幑庑牡讓ψ约赫J識幾個人很沒有底氣,能報的上名字的就更少了,全拜她平日不愛游玩,不愛宴會所致。
“是緹香?!?p> 聽萱怡說起這個名字,一副朱紅色的妖嬈身影就被寧光從記憶中自動篩選出來貼到了眼前。
“水月緹香在蒼都大名鼎鼎,誰人不知,但王上怎么就舍得派她來呢?念在以前的情分上,王上也該賞她一個后顧無憂才合情合理啊?!?p> 萱怡神色中很是無奈,“王侯的心,說變就變,何況緹香過于招搖,已經(jīng)破壞了王上的名聲,派她來,也算是一舉兩得。”
“緹香自己同意的嗎?”依照緹香的性情,是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命令的,如果可能的話,她愿意花上一萬年像螻蟻一樣的活也不愿意有如鳳凰一般短暫絢爛的生。
“她同意了,所以兩日之內(nèi)會到達子夜城。”萱怡話音中的感情有些不定,她不希望無辜的人受到牽連,但隱隱又覺得高貴的公主更值得活著,做了犧牲的人,因為失去不求回報而榮耀。
她是帝國未來的靈隱,她自出生,就注定要為帝國戰(zhàn)斗,直到用盡最后一絲靈力,流干最后一滴血。
寧光看著萱怡的眼睛,就可以讀出忠誠和信仰,她們是朋友,失去了朋友,只會心痛一陣子,失去了國家,就難免讓她心痛一輩子。寧光不需要國家,不需要高高在上的王來告訴她應該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是自由的,她最忠誠的信仰是日神,她會帶著日神的光芒照亮世間最壓抑最卑劣最凄慘的愚昧,帶來寧靜、智慧和力量。
寧光拉住萱怡的手,笑容很輕很淡,卻不能讓人懷疑其中有任何偽裝,如此的真誠和推心置腹,在以后的日子里,再難見到了。
“萱怡,我們每個人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想要生活的道路,我很開心被迫離開蒼都,因為這次難堪讓我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夠?qū)e人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力,既然能做到最好,就永遠不應該浪費上天賜予的天賦讓自己屈居第二?!?p> 話說出口之后,寧光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多,萱怡瞪大了眼睛,覺得這些想法實在太駭人聽聞了,要遵從,要守禮,要有教養(yǎng),這些不都是讓自己配得上丞相孫女身份的底蘊嗎?沒了這些,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寧光拿起手邊的金絲帶,精工細作,毫無瑕疵,放到萱怡的手里,“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了,也是稀罕物件,想必普天之下只有這一件真品?!?p> 萱怡拿起絲帶仔細瞧了瞧,也不得不驚嘆工匠手藝之高,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把絲帶包起來,說回去就換盒子。
送走了萱怡,寧光盤坐在床上,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回顧起自己自從到了將軍府之后,在蒼都生活過的日子。
“那不是你的生活,只是幻影?!比陟闱娜怀霈F(xiàn)在寧光房間。
“什么是真實,什么又是幻影?”寧光睜開眼看向融煦。
“以本的身份做本的事,是為真實,除此之外,皆為幻影。”
寧光突然意識到自從來到西塞,融煦就不復蒼都的紈绔耍賴了,更像是若即若離的導師,他把自己劃出了寧光的圈子,在圈子外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圈子里的寧光。
“你可是真實?”
寧光的目光讓融煦想要推托卻無處可逃,勉強笑笑,“我在這人世,本就為幻影?!?p> “何時才能變得真實呢?”寧光知道融煦的苦衷,但當聽到他承認的時候,還是不免心里難過。
融煦身影幻化,消失在寧光身旁,真實?他不敢妄想真實,把幻影當成真實來生活,他已經(jīng)做到了。
“我不需要真實。”下一秒,融煦又出現(xiàn)在原來的位置,神色淡然。
寧光閉上眼睛繼續(xù)修煉的前一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需要。”
神女也是活在信仰中的人,有人信仰,她就是神,沒有人信仰,她就什么也不是。只要還有一個人對她懷抱信仰,她就絕不可能變成真實的。
只是,她還太年輕,很多歲月流傳下來的知識,她還沒有領(lǐng)悟到。
融煦靜靜地陪著寧光,子夜城的夜晚出奇的安靜,連穿堂而過的風都踮著腳尖,擔心吵醒了本應該安睡的房中人。
第三日,估計緹香快到了,大家連午飯也沒有好好吃,雪芷和萱怡每隔一陣子就到門口去張望,盼著車夫能把馬車趕快點。
像是感受到了威脅,毒藥在惜月體內(nèi)擴散的速度陡然加劇,惜月體內(nèi)已經(jīng)重生了靈體,里面如果被魔血灌注的話,惜月就將重生為魔,時間實在太緊迫了。
遠遠從街上傳過來的馬蹄聲振奮了城主府所有人的心,片刻之后,緹香被人引導來到了會客堂,若不是提前知道這是王上親自批準的緹香,之前見過緹香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說這是冒牌貨。
一個月不見,緹香瘦弱蒼白了許多,茂密的秀發(fā)不見蹤影,為了配合頭上藍色的頭巾,她特地穿了寶藍色的衣服,光憑眼睛從上面看到的細碎水晶,就知道價值不菲。
大家打招呼僅僅是出于禮貌,當事人一死,她的名字會被封存在一個人們叫做記憶的罐子里,不到臨死,是想不起來打開瞧瞧的。
寧光此時完全沒有了怨意,更談不上恨意,女媧娘娘一開始造出可以流淚的人,就證明她從一開始就將同情賦予了人,而且不因為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感情使得它的價值有所降低。
寧光叫住了準備跟隨雪芷前去的緹香,“緹香?!彼w快地把一根草環(huán)套在緹香的手腕上,“戴著它,會幫助你順利轉(zhuǎn)生?!?p> 緹香由一開始的疑惑變得感激,她笑起來一如從前的美,少了風塵,少了諂媚,少了蒼涼,這是真實,能夠回報寧光的,她能給出的,唯一的謝禮。
緹香被帶走了,寧光不想去觀看他們的換血儀式,更不想去參與其中的過程,她覺得拿緹香的一條命去換惜月的一條命,是難以理解,更是難以接受的。
她無須再在這里等待了,小小鳥告訴她,夏王即將發(fā)動第一輪攻勢,西塞軍都盼著她早點回去,那些將士,把性命托付在她手中,是因為信賴,她不想讓大家失望。
副將的死讓她覺得很難受的一點是,副將是離寧蒼最親近的將領(lǐng),無聲無息地被殺了,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同樣的高手用同樣陰險的手段也能輕易置寧蒼于死地呢?
等到換血儀式結(jié)束,蒼平和夫人回到堂中,寧光通知他們即將開戰(zhàn),自己要回軍中待命,他們沒有過多阻攔。
在換血進行的同時,寧光三人已經(jīng)回到了西塞軍中,軍中的氛圍比起前幾日還要沉悶不少,大家都知道夏王要出擊的消息,這一仗下去,不知又得死掉多少兄弟。
夏王不是一個可怕的人,這個結(jié)論只對寧光適用,帝國的其他見過夏王的人,都沒能活著回來,躲過了一劫的,便四處宣揚夏王的陰狠毒辣、殘暴不仁。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夏王呢?或者說,他也從來沒有享受過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