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寧光施施然落在隊伍前列時,看到兩位長老黑得不能再黑的臉。
“寧姑娘,你這是什么意思?”被稱為路長老的女巫隱雙眼似欲噴出火苗,她心愛的寶貝剛死了,心里的怒氣正要找個缺口發(fā)泄,寧光這一出頭,正好撞在刀尖上。
寧光臉上掛笑,“兩位長老此時貿(mào)然出手,恐怕不合規(guī)矩吧。王上下令西塞軍殲滅敵軍,可在我們面前的,都是百姓啊。”
“他們既是來尋神女,我二者所為,也不過是助他們一臂之力罷了?!甭烽L老面露不屑,甚至是有些諷刺地著重強調了助他們一臂之力這半句話,好似他們是施舍的一方,給予恩惠,而受恩的一方理當懂得知恩圖報才對。
寧光心中了然,整個蒼珠帝國,對于八年前那場腥風血雨都記得十分清楚,日神教被殲滅,神女小小的尸首曝曬在蒼都的市中心,連著三日,作為誘餌引來逃脫的日神教教徒,他們一批又一批地趕來,一批又一批地倒在神女腳下,祭祀團更是把整件事當成巨大的功績進行標榜,他們的心困在黑色的袍子里,嗜血又瘋狂。
“既然神女不在蒼珠帝國,我們說明即可,何必無謂犧牲?”寧光淡淡回應巫隱,按下心頭涌起的滔滔恨意,她轉向寧蒼,“將軍,兩軍交戰(zhàn)死傷由我負責,可如今對方不是敵人,我方也就不必出手了?!?p> “西塞軍的職責是守護帝國西大門。”寧蒼神色不動,音色硬朗。
寧光看著寧蒼,想要穿透他的面具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意思可是只要夏陽百姓退回邊界,就不會追究?還是,趕盡殺絕?
她不了解他,她以為的明白在這樣一句話的背后卻是深不可測的恐懼。
她轉身面對著密密麻麻跪在黃沙之上的夏陽百姓,她以為自己能夠很冷漠地偽裝,可是她面對的虔誠卻擊碎了她的漠然,她是屬于日神的,不論被絞殺了多少次,被血洗多少人,信徒只要還有一個,信仰的傳承就不會斷絕。
“夏陽的百姓們,你們的神女并不在蒼珠帝國,若你們自動離去,今日之事就免于追究,如若不然,西塞軍的鐵騎將會踐踏你們的軀體,攻破你們的城池,辱沒你們的神廟?!币恢狈氐陌傩战佣B三地抬起頭,眼中大為不解,神女為什么會說出此等狠話?他們前來,可是為了朝覲她呀。
寧光頓了頓,接著說:“神女只會出現(xiàn)在有信仰之力的地方,你們相信的話,她自然會降臨在夏陽的?!?p> 說完之后,她盯著白眉老人,紫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極致的神采。
白眉老人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不知是對著寧光還是對著寧蒼,然后回過身,平靜又渾厚的聲音響起:“大家都起來吧,蒼珠沒有我們的神女,我們應該回去了?!?p> “神廟大人?!毕惹暗拇鬂h不解地看著老人。
“我們應該回去了。”老人沒有過多解釋,也沒有再回頭,抬腳步入了人群之中,他走過的地方,百姓一排排地站起身,剛才還一望無際的黃沙平原,現(xiàn)在好似被遮蔽了日光,昏暗中再也看不到盡頭了。
“將軍,你怎么能就這樣放過敵人?王上對你寄予厚望,你就這么回報王上嗎?”男性巫隱連長老陰沉沉地出聲問道。
寧蒼的目光輕輕地掃過連長老,“連長老此話的意思是懷疑我寧蒼對帝國的忠心不成?站在我身后二十萬的西塞軍,難道都不長眼地跟著亂臣賊子嗎?”
聽到這話,連長老頓時不再做聲,西塞軍對寧蒼忠心耿耿,此時起了沖突,后果不是他承擔得起的。
“收兵?!?p> 一聲令下,二十萬大軍齊齊轉身,向著與夏陽相反的方向而回。
寧光站在黃沙中央,四周無人,此時,她感到世界就是眼前這片空蕩蕩的大沙漠,沒有任何人歸屬的地方,曾經(jīng)留下的印記,也會在時間帶來的微風中被抹平,于是,竭力隱藏與大搖大擺之間,在長時期內(nèi)看來,是沒有區(qū)別的。
不過,我們恐懼的,不正是當下嗎?
“光光,該走了?!比陟懵湓谒砼?,金發(fā)金眸閃耀著溫暖的色彩,陽光之下,整個人都發(fā)著和太陽一樣的光芒。
“你說,哥哥會不會已經(jīng)知道了?”寧光抬起頭看著融煦,一絲不確定就足夠令人猜忌和疑惑,害怕和緊張。
“你害怕嗎?”他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的鄭重色彩。
“我不知道,畢竟,我一直把他當成我的親人。”她頓了一頓,心里閃過一片空白,然后補充道:“我不愿意傷害他?!?p> 我明白。融煦心里應和著說,他自己,也不愿意傷害那個人啊,真身,千年的尋找才得來的回報,怎么舍得輕易毀掉?“我們與生俱來就帶有使命,你只能盡量避免,卻無法克服?!?p> 寧光看著融煦眼里一閃而過的失落,突然輕輕笑了,“那就讓我們回去繼續(xù)完成我們的使命吧?!?p> 炎焰在不遠處等著他們,隊伍已經(jīng)開拔到了視線之外,他們只能施展瞬移趕上去,跟在隊伍之后。
剛到了軍營門口,就有小兵被派遣過來跟著寧光,同時把融煦、炎焰給帶離,三人被分別隔離在自己的住所,寧光客氣地想問出原因,卻無一人回答她的話,他們只說是將軍的意思。
寧光的神識鋪展開,探出兩名巫隱聚集在一起,被寧蒼請到了議事的地方,他們之間的波動很緩慢,沒有沖突,反而像是達成了某種協(xié)定。
直至午后,日頭落到地平線上,沙漠中傳來風的呼嘯聲,簾子才被揭開。
“姑娘,將軍請你去議事廳。”一個看起來十分眼熟的士兵出現(xiàn)在寧光面前。
寧光從椅子上站起來,跟著他走向議事廳。
寧蒼背對著門口站在議事廳的中間,他的前面有一張桌子,桌角上點了一盞燈,桌面上鋪了一張地圖,廳內(nèi)擺了四把椅子,兩兩相對,椅子中間的方桌上還有兩杯不再冒煙的茶水。
領路的人到了帳篷口就止步了,寧光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眼前的情景。
“哥哥。”寧光輕聲叫道。
寧蒼并沒有馬上回頭,而是走到了桌前,坐下,左手撫上地圖,右手摘下自己腰間的劍,放到了桌上。
“光兒,你是不是覺得蒼王做了許多錯事?”他抬起頭,銀色的面具在黃色的燭光下顯得更加蒼白和冷漠。
“蒼王做事,總是有道理的?!睂幑鉀]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輕笑了兩聲后,說“你與我說話,也要這樣了嗎?”
“哥哥,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p> 聽到寧光的回答,他并沒有氣惱,而是不咸不淡地又問了一句:“那你說,我是不是做了許多錯事?”
“哥哥何來此言?”寧光心里慢慢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被蒼王逐出蒼都,你可怨我?”這些話,仿佛被深藏許久的嬌艷花朵,以為可以在合適的時候拿出來獻給愛人,可不知,被珍藏的日子在花朵上留下了銹跡,打開盒蓋,滿眼的枯萎和衰敗,在愛人眼里,它仍是珍寶,在別人眼里,它已成為不堪回首的代言。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哥哥給我的,我這輩子也還不清,怎么還能談怨?”從奎北山上下來的日子,寧光記得很清楚,她能聞到寧蒼端到她面前的藥的苦味;能聽到他溫柔地叫著光兒;看到他遒勁的筆跡在信箋上劃出“家書”兩個字;摸到他常年舞劍在手掌上落下的厚厚的繭子。她如何怨得起來?
“我是蒼珠帝國的蒼狼將軍,手里握著二十萬士兵的性命,他們相信我。你知道我相信誰嗎?我相信寧光,那個叫著我哥哥,立志當靈隱,與我并肩作戰(zhàn)的妹妹?!?p> “光兒,若是你不怨我,為什么還要盜取西塞邊防布陣圖?”
“你是神女,我可以理解你救了那些夏陽人,但是,你不應該欺騙我?!彼f這句話,好似耗費了全部的心力,無盡的失望是看得見的鬼魅在黑暗中張牙舞爪,他眼神中的光,明明是熄滅的失落,可在寧光眼里,卻仿佛要將她燃燒成為灰燼。
寧光的大腦在聽到這句話時,“嗡”地一聲響,竟然一時之間找不到任何可以銜接的詞語,她試圖為自己辯解的句子在那樣的失望面前是如此的軟弱無力,“我沒有“或是“不是我”呢?只有三個字,怎么能抵擋住遮天蔽日的猜忌帶來的無法挽回的失望?
“我沒有?!皩幑庾罱K還是吐出了這三個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發(fā)出聲音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足夠大到讓寧蒼聽見,她心里充斥著一股八年沒有得以重逢的絕望,這樣撕心裂肺的痛楚,果真是只能從最愛的人身上才能品嘗到。
最愛的人身上,結了最美麗的苦果。
“不是我?!皩幑饨┯驳哪X子里終于冒出了一點反抗的意識,她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在這時候笑,可是嘴角卻不自覺地勾了起來,”寧蒼,我叫了你八年的哥哥,誠心誠意,毫無怨恨。“
“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會揭發(fā)我,某一天會在我的藥里和飯里下毒,或是不知不覺地利用我來達到蒼王消滅日神教余孽的目的,一次都沒有?!?p> “今日你信我也罷,不信我也罷,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我就是神女,那我就無法留下了。至于你的布陣圖,我一點興趣都沒有?!?p> 寧蒼似乎沒有料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他直直地盯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兩名長老已經(jīng)在回蒼都的路上了,王上的追捕令很快就會下來,你該走了?!?p> “我的確該走了?!皩幑庑睦锵?,當你不可或缺的時候,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這片土地就有值得生存的理由,如今,你變得可有可無,我的存在失去意義,蒼珠于我而言,就一無是處了。
“哥哥,你多保重?!?p> 她踏出帳篷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茶杯炸裂的聲音,前一秒,寧蒼端起了茶杯送到嘴邊。
太陽早已落下,黑暗中,營地里的火苗顯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