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三國之亂起。
二。
南方國小而多,和辰國并存且割據著的共十二國,辰國與卯國、巳國、寅國、未國為鄰,位于十二國中間。
十二國各有特色,時打時和,一連幾十年倒還安寧。再者辰國人好玩樂,對打仗有抵觸情緒,從不主動去招惹別人,也從未打過什么侵略戰(zhàn)爭。不過在我出生前幾年,也就是辰國還是先王辰武王在位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辰國也被卷了進去,史稱三國之亂。
也就是那年,應仲卿被送到辰國來。
那時候午未酉三國戰(zhàn)亂,由于這三個國家都屬于十二國南邊的產糧大國,物產豐饒,其他國家也想插一腳。無奈辰國橫在了中間,所以許多國家的軍隊都要借道辰國而行,辰國秉承著中立不動搖的原則,不阻止也不支援,照樣過我們的舒坦日子。
武王重視軍事,當時辰國的軍隊十分強盛,但是那幾年天氣極端,變化無常,各國收成都不好,只有在南邊的幾個國家幸免于難。未國和辰國相鄰,困于外戚造反的未國君主未景王于是派人到辰國借兵,并希望辰國能夠封鎖通道,阻止寅國巳國的軍隊。
時任丞相的我爹上書,要求做筆買賣,用糧食來換兵力。我爹思來想去,覺得這個盟約沒有保障,不太妥,于是提出要未國交出質子的條件。當時未景王已經焦頭爛額,為了求生,就同意了。那個被送來的質子,就是應仲卿。
應仲卿被送到辰國的時候只有五歲,不過已經封了舞陽侯,料想在未國還是很受寵的。
辰國和未國后來幾十年的恩怨,大概就是從這個決定開始的。
上過幾年學堂之后,我和何允晟就被召進宮里做了伴讀,陪著皇室子弟們讀書?;蛟S是我爹曾經有過想撮合我和小香公主的想法(那時候小香公主還小,但是已經長得非常好看),所以我就當了小香公主的伴讀。何允晟比較倒霉,攤上了上官太后的一個侄孫,小孩兒脾氣大,愛鬧騰,每天折磨何允晟,弄得他苦不堪言。那時候應仲卿還是受到比較好的待遇的,這點辰國對他確實不錯,也讓他當伴讀讀書,而且給他排了一個尊貴的小主子,御文王唯一的兒子,宋予寒。小香公主和宋予寒關系好,常在一起玩兒,我呢就和應仲卿來往頻繁,雖不怎么說話,卻已經非常眼熟對方。
但是何允晟不喜歡他,因為應仲卿書讀得好,從小長得就高,雖然不愛說話,看上去也乖乖的,但是舉手投足都顯得很貴氣,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未國的皇子,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是不一樣的。
三國之亂打了十多年,有時候未景王這邊占優(yōu)勢,有時候外戚那邊形勢好,辰國為此也輸出了許多軍隊,死了很多人,但是允諾的糧食一直拖欠著。某一天,外戚——也就是應仲卿的舅舅,向著未國的都城戌城發(fā)起總攻,一舉拿下戌城,殺了應仲卿的父親,自立為王。應仲卿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被殺了,只有他,因為在辰國當質子,逃過一劫。新繼位的君主為了絕了應仲卿這個后患,給出了承諾糧食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以交出應仲卿為條件交換。
得知這個消息,辰國上下空前憤怒。大臣們也各有不同的意見,有的堅持要斬殺應仲卿以慰亡靈的,有的堅持要把應仲卿交出去換糧食的,有的堅持要對未國宣戰(zhàn)的,每天朝堂上都爭吵不休,爹也每次都很晚回家。
那邊新繼任的未王要求交出應仲卿換糧食,這邊未景王時期的遺老來到辰國求見平王,希望平王把應仲卿交給他們,他們想擁立應仲卿為王,殺回未國,奪回政權,到時候該還的糧食,會雙倍奉還。
而事件中心的應仲卿,還是一如既往待在后宮,看看月亮,看看書,沒有什么表情,似乎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我只有一次,看到應仲卿一個人躲在假山后面哭,他努力想壓住聲音,卻無濟于事。我在他身后,不忍心叫他。
應仲卿父親死的時候恰好是新年,那個元宵宮宴,應仲卿很早就離開了自己位子,我出去小解的時候看見應仲卿一個人坐在一塊石頭上看月亮,一句話也不說。我忍不住走上前,對他道:“進去吃元宵吧?!?p> 應仲卿見是我,淡淡地搖頭。
“別…別難過,也許你爹他就是因為愛你,才把你送到辰國來的,你也因此幸免于難不是嗎?”我小時候真不會安慰人,此言一出,應仲卿立刻低下了頭。
“但是我寧愿待在未國,和爹一起死?!睉偾溲劬γ缮弦粚屿F,道,“也不想待在辰國一個人活著?!?p> 那時我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他的責任,他其實,也只是一個孩子而已,五歲就到了異國,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盡管待遇還行,流言蜚語終究還是止不住的。我對他有些憐憫,和他的關系也稍微近了些。那天散得早,我就偷偷帶著應仲卿去東城巷看了燈會,最后在何允晟的搗亂下,應仲卿被帶回宮了。
我知道我可以和應仲卿交好,但是何允晟不一樣。何允晟的兩個叔叔都死在了未國的戰(zhàn)場上,何允晟對應仲卿恨之入骨,他的整蠱,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平日里撕掉他的書,藏起他的筆墨這些都算小打小鬧了,畢竟何允晟是身份尊貴,而應仲卿在宮里也并不討喜,所以何允晟膽子越來越大,有一次干脆把他推進了護城河。
“老七,他好像不會游泳哎…”我看著在河里撲騰的應仲卿,憂心道。
“嗯,所以我現(xiàn)在在教他阿?!焙卧赎尚ξ乜磻偾湓诶锩鎿潋v,吹了個愉快的口哨,見我憐憫的眼神,何允晟警告我道,“不許救他,彧藍。你知不知道因為他爹,辰國平白死了多少人?”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和他沒有關系啊,而且他不會游泳!”我沒有理會何允晟的警告,扎下水把他救了上來。應仲卿嗆了不少水,躺在地上拼命咳嗽。
何允晟見我救了他的“敵人”,仿佛受到背叛一般,用力地把石子砸了出去,沖我吼道:“周彧藍,你就是心軟!跟個姑娘一樣!呸!不成氣候!”說完何允晟就跑開了。
我和何允晟不一樣,他的家人死在了三國之亂的戰(zhàn)場上,小孩子是最有感情最容易傷心的,他恨未國,也恨應仲卿;而自從我進宮當伴讀,我爹明著不說,暗里時常告訴我要照顧應仲卿,他一個人孤身到辰國,非常不容易。但是礙著我和何允晟從穿開襠褲時期就建立起來的友情,所以何允晟對應仲卿的整蠱,我從來不參與,有時候看不過去了就幫應仲卿一下,何允晟雖然每次都氣得跳腳,但是也是罵罵我就過去了,像這么生氣,還是頭一遭。
好在小孩子天真,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幾天,何允晟又不情不愿地來找我玩了。有天下了課,我和應仲卿走在一起,何允晟硬生生擠到我們倆中間,一手搭著我,問:“聊什么呢?”
“講道?!睉偾鋵卧赎梢惨恢苯鋫?,說話總是有些僵硬。
“道?有趣,有何見解?”何允晟瞇起眼,問。
“沒什么見解,不過聊聊王道、帝道、霸道而已?!蔽疑滤麄z吵起來,立刻接嘴,“話說啊,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香公主又長高了?”
“哦?那你知不知道何為霸道?”何允晟完全無視我的話,直接問應仲卿。
“鐵臂銅腕,嚴肅刑法,武力至上?!睉偾洳槐安豢海昂唵蝸碚f,就是對手不乖,就從他身上碾過?!?p> “有趣,有趣。”何允晟大笑。
“那再請教請教侯爺,何為王道?”應仲卿反問。
“從別人身上碾過前,先和他說一聲。”何允晟挑挑眉。
“你們倆能不能不要這樣曲解古代圣賢的思想?”我忍不住插嘴道,這一插嘴,應仲卿立刻轉頭問我:“請教小九爺,何為帝道?”
“帝道就是沒有這些碾來碾去的玩意兒,大家開心就好?!蔽颐Φ?。
應仲卿突然笑了,比剛剛何允晟笑得還有響,天空中都回蕩著他的笑聲,不止我,連何允晟都莫名其妙。
我長大以后才知道,因果循環(huán),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數,多年后,何允晟雖然行事狠厲,心中卻總有一塊柔軟,而我也成了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樣子;變化最大的是應仲卿,他從一個寄人籬下,乖乖的少年,長成了一個“管你乖不乖,都從你身上碾過去”的冷血的君王,當然,這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