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時隔四年再見到孫雨霽,已是另一番景象。太久沒見,我們兩個相視好久卻不知道該說什么,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我起身走上前,照著她身高比劃了一下:“呀,沒長高啊?!?p> 孫雨霽本來一臉嚴肅,一秒破功,給我肚子上輕輕來了一拳,笑罵:“一邊兒去?!?p> 久違了的孫氏重拳,我也笑了,低下頭捏了捏她的臉:“好像瘦了點。”
孫雨霽一下子打掉我的手,無視疼得直叫喚的我,嚴肅道:“都多大了,還沒個正形,你平時也這樣去上朝?有你這么個丞相,我真為辰國的未來擔(dān)心?!?p> “做什么呀,四年沒見,一來就教訓(xùn)我?!蔽夜首魃鷼?,“還不是你,一走就是四年,連信都不寫一封,我大婚你不來,我爹葬禮你也不來,你個沒良心的?!?p> 孫雨霽聽到我爹,立刻露出了愧疚,聲音也軟了下來:“周叔叔去世的時候我在辟州,一時間趕不回來,等我回到戊城也晚了?!?p> “那你好歹來個信啊,說說你過得好不好呀,有沒有人欺負你呀,四年居然敢給我音信全無,這回要不是我托了李大人找,我自己可能還找不到你呢?!蔽业昧死?,想著多說她兩句,以后沒機會了。
“說到這個,你找我做什么?還讓刑部的人來找,嚇得我以為我犯法了呢?!睂O雨霽問我。
我就把醫(yī)試這事兒和她說了,孫雨霽肯定想去,但是她開心了幾秒又換上了憂慮的表情,道:“我這幾年到處行醫(yī),確實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但是我畢竟是罪臣之后,也不敢保證自己的醫(yī)術(shù)……”
“我不是說了嗎,你換個名字去唄,陛下又不知道你長什么樣,你叫孫雨霽,還是孫大雪,還是張大雪王大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生怕她拒絕,立刻搬出一大堆理由,“再說了,你從小就跟著連太醫(yī)學(xué),你的醫(yī)術(shù)連太醫(yī)也是承認過的,加上你這些年在外行醫(yī),肯定進步了不少?!蔽铱此€是猶豫,只好打夢想牌,“你不是從小就想當(dāng)太醫(yī),想讓孫家重新站回太醫(yī)院嗎?這不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彧藍,不是你想的這么簡單,我過不去這道坎?!睂O雨霽蹙起眉頭,“當(dāng)年平王以參與黨爭涉謀逆的罪名,將我們家滿門抄斬,可是我知道我爹的為人,我爹一心撲在醫(yī)藥上,怎么會參與黨爭呢?當(dāng)年孫家的大案分明是個冤案!”
說起孫家的黨爭案,我心情也沉重了不少:“是我沒考慮好,我先和你道歉。不過雨霽,既然我已經(jīng)是辰國的丞相,我就答應(yīng)你,我一定會查出十四年前黨爭案的真相,只是黨爭案過去太久,而且我現(xiàn)在分量太輕,要等些時間?!?p> 孫雨霽沉默了一會兒,松口道:“我答應(yīng)你,去參加比試?!?p> 我喜道:“那太好了,不過你得換個名字。還有,這些天就住在相府吧,這么久沒見,你不許推托?!?p> 孫雨霽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也好,見見你娶的夫人?!?p> 提到夫人我立刻蔫兒了,懨懨道:“我夫人可能不是很想見你?!?p> 孫雨霽笑了:“我可聽說你娶的是吏部尚書姚大人的千金,想必是個知書達禮、聰明可愛的姑娘吧,為什么不見我?”
我心說辰國醋王、相府第一敗家才是形容我夫人的詞兒,苦笑道:“我夫人一直覺得咱們倆有一腿?!?p> 孫雨霽正在喝茶,聽到這話,愣是忍住把茶咽下去了,估計喉嚨痛得很,咳嗽了幾下,孫雨霽眼里忍不住的笑意:“我們倆是有一腿啊?!?p> 我忙起身去捂孫雨霽的嘴:“姑奶奶,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啊。”
這時夫人推開門氣勢洶洶地進來,秋茗跟在后面,一臉“我實在攔不住她”的表情,然后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了,我立刻收回在孫雨霽嘴上的手,背在后面,不自然地笑道:“夫人,你怎么來了,這、這是孫雨霽,就…就我那發(fā)小?!?p> 夫人挑眉:“有一腿,嗯?確實有一腿,嗯?”
我忙擺手:“沒有、沒有的事,夫人,你堂堂丞相夫人,學(xué)別人偷聽墻角,是不是有點跌份兒……”
孫雨霽放下茶杯,笑道:“都已經(jīng)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丞相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我六歲進相府,孤苦伶仃,多虧丞相從小照料,處處幫襯?!?p> 夫人冷哼了聲,道:“好一個從小照料,好一個處處幫襯。你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做什么?”
我瞪了孫雨霽一眼:“姑奶奶,你別說了?!庇洲D(zhuǎn)向夫人笑道,“公事,公事,這不是寅國要比試么,我找雨…孫雨霽來幫忙,她就在咱們家住兩天,等比試結(jié)束了就走?!?p> “你還留她在家???”夫人挑眉。
“我回來的時候聽秋茗說,我的屋子還和以前一樣,你從不讓人去動?彧藍,這么些年謝謝你了?!睂O雨霽似乎是來勁了,“很久沒回來了,哥哥姐姐和姨娘們我也很想念,我想多住幾天?!?p> 我欲哭無淚:“姑奶奶,你別說啦…”
孫雨霽說完,說要先去見見青竹姨娘,就出去了。留下我和生氣的夫人,我忙拿個點心送到夫人嘴邊:“夫人,你別聽她亂說,吃個點心消消氣,這個紫龍糕可是我特地叫秋茗從玉杏齋買回來的?!狈蛉说晌遥骸白淆埜獬粤瞬恢酪L多少肉,我要是胖了你指不定要嫌棄我,你給我吃這個干什么?”
我懵了,果然何允晟說得對,一個女人生氣的時候,你做什么都是錯的。
“哼,還青竹姨娘,叫得比我都親熱。”夫人恨恨道,我拿著紫龍糕也不知該放還是怎樣,夫人看了看我,奪過紫龍糕,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哼,還想多住幾天…”
我又懵了,不是說不吃嗎?果然何允晟說得對,和女人相處就像黑夜里走路,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孫雨霽走了,夫人也走了,秋茗探出一個頭來,叫我:“相爺,相爺?!?p> “做什么?”我心情不好,語調(diào)不自主高了幾分。
“夫人說,今晚讓您睡客房,她要一個人睡。”秋茗小心翼翼道。
“什么?”我氣得扔了一個紫龍糕過去,秋茗靈活地縮回腦袋,然后伸出手撿起紫龍糕,又探出頭來對我道:“相爺,不要浪費糧食?!?p> “你!”我氣不打一處來,秋茗笑了,又縮回腦袋一路小跑走了。
四。
這天下了早朝,我照例又去紫金閣找國師,國師這回沒在看書,在書桌前畫畫,見我來了,就放下筆走過來,問:“人找到了?”
“找到了,在戊城西橋街找到了…孫雪姑娘?!?p> “不肯改姓么?!眹鴰熜Φ溃耙矝]什么打緊的。明日就是比試的日子了,你今兒回去讓她好好休息。”
我忍不住問:“國師,孫家當(dāng)年的黨爭案…”
國師打斷了我:“彧藍啊,我聽說上次羽州牧送來的御墨,陛下賞給了御文王,也賞了你一份?”
“是?!?p> “你改明兒叫人送到我這兒來?!?p> “啊,是?!蔽冶粐鴰熯@一打斷,也明白了國師大概不想提這件事。
“這次比試關(guān)乎辰國顏面,我們不能輸。如果孫雪表現(xiàn)得好,我希望她能進太醫(yī)院?!眹鴰煵恢缽哪膬鹤兂鲆粋€橘子來,“這是我的意思,你和她說說?!?p> 我立刻狗腿地接過橘子,幫國師剝開遞給他:“國師,我怕她到宮里來,控制不住自己做什么不該做的事情?!?p> 國師把橘子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我:“彧藍,有的事,短時間內(nèi)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需要很長的等待,或許一年,或許五年,或許十年,但是每件事情終會有一個結(jié)果,你站在這個位子上,要有耐心。而且,每件事,就像這橘子一樣,有兩面?!眹鴰熜Φ?,“也許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簡單。而且我上了年紀,總覺得有個什么不舒服,太醫(yī)院那群太醫(yī)我不滿意,我想找個專門照顧我的人,也就是我一句話的事?!?p> “是?!蔽倚恼f您老人家是上了年紀,還上了好大一把年紀呢,怎么突然不舒服起來了。
“我想畫畫了。”國師此話一出,我已有了經(jīng)驗,立刻行禮走了出來。
比試那天很快就來了,第一輪寅國提出來的,是考驗對藥草的掌握,給出一張方子,六個人同時抓,看誰抓藥的時間短,三個人時間的總和相比,時間短的獲勝。第二輪是我們國家提出來的,是看誰能喂怕苦的孩子喝下中藥,看誰花的時間短(我一直覺得這個方案是何允晟提的,是拿來搞笑的,沒想到這鐘方案也通過了,真不知道是為什么)。第三輪找了六個病人來,看誰能先找出病因,并寫好方子,用時最短的那個人所代表的國家勝。
平心而論,我覺得這個比試就是瞎扯淡的,希望寅國這種爭強好勝的風(fēng)氣不要傳到辰國來。
前面兩個比試我不再話下,兩國堪堪打了個平手,值得一提的是,兩輪比賽,孫雨霽都是用時最短的人,我偷偷看平王的表情,她似乎對孫雨霽非常滿意。
到了最后一輪,我只關(guān)注著孫雨霽那一組,她的病人說是吃了什么東西,結(jié)果腹痛不止,愣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病人哭天搶地。我在下面都替孫雨霽捏把汗。孫雨霽想了想,叫人拿來病人吃過的東西,我在下面看不清,只知道是黑乎乎的一塊兒,惡心得不行。
“這什么玩意兒啊,這東西能吃?”何允晟坐在我邊上和我說道。前兩天孫雨霽回來,這個人嘴上說著“孫雨霽誰啊我不認識”,現(xiàn)在比我還緊張。
臺上的孫雨霽看了看,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了下去。
“娘…希匹,她怎么下得去口?”何允晟皺眉。
我也嚇了一跳,當(dāng)年孫雨霽愛干凈到我進她房間前必須沐浴熏香,不許坐她床,不許碰她的書,騎馬回來不換衣服敢去見她就往我茶里下毒,說是再犯就讓我斷子絕孫。那時候覺得孫雨霽的屋子真是比佛祖的蓮座還干凈,她坐在那里看書一看就一整天,有時候我都覺得她可以立地成佛,死后火化都會有舍利子。
看孫雨霽做出這般虐待自己的行為,我和何允晟大為吃驚,再看看那塊黑乎乎的東西,我們倆想想就覺得有些惡心想吐,不想再看。
結(jié)果在我意料之中,孫雨霽贏了。
整整一個上午,入了冬的戊城,非常冷,我和何允晟一人裹一件貂裘在身上,縮在位子上喝著熱茶,烤著火;孫雨霽一個姑娘,只批了件披風(fēng),站在臺子上,寫房子、配藥,干凈利落絕不含糊??粗_子上站在男人之間略顯單薄的孫雨霽,我有點恍惚。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了好多年前相府的那場火,孫雨霽抹了把眼淚就跑開了,我也是看著她的背影。幾年過去,孫雨霽顯然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暗戀我三哥的小姑娘,她真的成長了,長成了一個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醫(yī)者。
平王對孫雨霽大為贊賞,要特聘她為太醫(yī),好在孫雨霽沒有抗旨,她也沒有很興奮,謝恩退下后,就直接朝我和何允晟這邊走過來。
“你行啊,孫雨…雪,我真是小看你了?!焙卧赎尚Φ?,“我以后可不敢再惹你了,哪天你給我下藥我不得被你毒死?!?p> 孫雨霽笑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侯爺?shù)淖锩?。?p> 何允晟大笑,問:“你不是最愛干凈么?今天那玩意兒你也下得去口?”
“醫(yī)者父母心,不痛病人之痛怎么救人?”孫雨霽說得輕描淡寫。
我瞧孫雨霽鼻頭都凍紅了,就解下貂裘給她披上,孫雨霽道:“別,你夫人知道,你回去又得睡外屋?!?p> “那你上次還逗她。”想起上次我還有些無奈,因為孫雨霽的惡作劇,我睡了整整兩夜客房。
“好玩兒呀?!睂O雨霽眨眨眼。
“你放心,既是國師要的你,你日后在太醫(yī)院肯定節(jié)節(jié)高升。…就是黨爭案的事兒,你放下了?”我問。
孫雨霽想了想,道:“并不是放下了,只是我愿意等,我愿意等到翻案的那一天。”
“誰給你做了思想工作啊,先前我說那么多都沒用?!蔽掖蛉さ?。
“不告訴你——相爺啊,翻案這事兒就靠你啦,拜托你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盡早當(dāng)好這個丞相,我還指望你吶。”孫雨霽又展現(xiàn)了她的變臉絕技,突然就笑嘻嘻地和我說。
“那你嫁給他好了,給彧藍做小妾,每天和冬葵打架,我肯定每天去看?!焙卧赎烧{(diào)笑道。
“何允晟!你說什么呢你!”孫雨霽推了一把何允晟,二人打鬧起來。
我在一邊瞧著,第一次覺得,這個這個六歲就成了孤兒,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一直默默無聞的姑娘,是那么閃亮。
自古巾幗無數(shù),而今國醫(yī)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