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笙歌，通宵達(dá)旦，當(dāng)東方的天空浮現(xiàn)一抹魚肚白之時，驛站才慢慢安靜下來，沒過多久，幾輛馬車的蹄聲，又打破了清晨的靜謐，向四方駛?cè)?，留下串串鈴聲，把守坊門卻有所準(zhǔn)備的差役，自然不敢攔阻，紛紛放行禮送。
一陣喧囂，坊間又恢復(fù)了安靜，漸漸，居民、商旅、行人，紛紛涌進(jìn)城中，坊間慢慢地?zé)狒[起來，然而，驛站周圍，一如既往平靜。
驛站房中，銅爐燃著名貴香料，淡白色的輕煙縷縷，半浮空中，瞬息即化，席間幾人相對跪坐，卻沒有說話，只是仔細(xì)閱讀者手中文章，時而贊賞，時而感嘆。
“孟兄，如何？”
“深得古文之風(fēng)，可惜稍欠風(fēng)雅對稱?！?p> “甚是?！北娙松钜詾槿?。
“年輕尚輕，又無專師指點，文章缺乏駢儷，也屬正常。”顏師友微笑說道：“加以練習(xí)，自然得以提高，然而文章之立意，非是常人所能想，值得稱道?！?p> 駢儷，指的是駢文，是六朝文學(xué)的結(jié)晶和主要特征，其駢偶麗藻的文筆，深得士人的喜歡，并加以推行，把駢文的寫作推進(jìn)到奏議、論說、公文、信札等各種作文的領(lǐng)域，要知道這個時候，還有沒有發(fā)出所謂的古文運(yùn)動，詩賦文章，仍然是駢體的天下。
兩三百來年，盡管有人認(rèn)識到駢文的弊病，就從政治功利的角度、用行政手段試圖強(qiáng)行改革文體，但都沒有成功，因為隋唐時期的科舉考試，都以駢文寫對策，自然助長了駢儷文風(fēng)的流行。
虞世南、顏師友幾人，久居江南，受到南朝駢文的影響過深，已經(jīng)成為積習(xí)，而且北朝文人之趨慕南朝文風(fēng)，也是長期形成的風(fēng)氣，改革文體，堪比改風(fēng)易俗，當(dāng)然不是朝廷隨意頒布幾道政令就能成功的。
不過，盡管認(rèn)為韓瑞的文章有所欠缺，但是深遠(yuǎn)的立意，還是讓眾人為之傾倒。
“的確，能詩善文，潛力非凡，猶如璞玉，若是不加以雕琢，令其散發(fā)光澤，就好比明珠蒙塵，讓人惋惜?！庇菔滥腺澩?。
“虞公，韓瑞乃是揚(yáng)州人士?！鳖亷熡淹蝗粡?qiáng)調(diào)。
虞世南點頭笑道：“同屬江南，本是一家?！?p> “虞公記差了，揚(yáng)州屬于淮南道?！泵蠔|明說道。
“某說的是古揚(yáng)州，而非如今的江都?！庇菔滥嫌朴普f道：“說起來，顏學(xué)政也并非揚(yáng)州人士……”
要是比論清淡，身為南陳朝遺臣的虞世南，自然要高明幾分，顏師友等人無語，互相觀望，暗暗腹誹某人的厚顏無恥。
“虞公，能否看在同是南陳一脈的份上，高抬貴手?！?p> 不像祖籍山東的顏師友，世代在揚(yáng)州定居的孟東明開口了，分量自然不同，所謂的南陳一脈，指的是當(dāng)年虞世南與孟東明曾經(jīng)在陳朝出仕，也算是同僚，后來陳朝滅亡，虞世南歸附隋朝，孟東明卻選擇歸隱，人各有志，自然談不上誰的選擇比較正確。
然而，按照儒林賢士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在一些江南士大夫的心目中，孟東明的德行，顯然稍勝虞世南。
而今，明知孟東明并非故意讓自己難堪，虞世南唯有苦笑道：“既然孟兄都這般說了，我豈敢不從。”
意識到自己的話里暗含諷刺，孟東明連忙揖身陪罪，心胸開闊的虞世南自然不會在意，笑了笑，擺手自嘲說道：“無妨，屢為亡國之臣，茍活至今，怎怕人譏笑?！?p> 眾人欽佩，顏師友笑道：“家祖先后仕于梁、齊、周，終于隋，掐算起來，亡國之?dāng)?shù)，更勝虞公?！?p> 戰(zhàn)亂初平的時代，從來沒有膩臣的說話，不然細(xì)算起來，唐高祖李淵，何嘗不是隋煬帝楊廣的膩臣，說白了就是，而今的儒士，信奉的是孟子那句，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名言，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亡，其實不過是帝王美好的妄想罷了。
達(dá)到目的，喧囂幾句，顏師友等人告辭而去，虞世南起身相送，相約來日再聚，便返回廳中，卻碰見了韓瑞。
腦袋陣陣酸脹，那是夜酒宿醉附帶的遺癥，韓瑞用力揉搓額頭，見到虞世南身影，連忙空首拜道：“虞公，晨安?！?p> “醒了？”虞世南和藹笑道。
多少有點不好意思，韓瑞再拜道：“昨晚醉睡未歸，多有打擾，請虞公勿怪?！?p> “無妨，驛站，顧名思義，別的沒有，就是客房甚多，收容你還是可以的?！庇菔滥陷p輕笑道，招來差役，奉上膳食。
“虞公……”韓瑞想要推辭。
“不必拘禮，用膳之后，老夫還有事情問你。”虞世南說道。
猶豫了下，韓瑞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進(jìn)食，之后凈手，跪坐于虞世南下首，輕聲道：“請虞公垂詢，小子定然知無不言?！?p> 目光掠過贊賞，虞世南似乎有幾分激動，暗暗吸了口氣，沉聲道：“你名韓瑞，可是居于東郊十里的韓家村？”
“正是?！表n瑞答道，眼睛并沒有多少驚訝，反而浮現(xiàn)一抹恍然。
“韓家村內(nèi)，是否有個叫虞晦之人？”虞世南問道，表情鎮(zhèn)定，然而那雙撫膝的手，卻輕輕顫動起來。
韓瑞毫不遲疑搖頭，在虞世南驚疑的目光中，低聲說道：“韓家村，韓姓甚眾，寥寥幾戶雜姓，或鐵，或陳……，絕對沒有虞姓之人，不過……”
韓瑞回答肯定，虞世南神情失落，突然又振奮起來，急聲道：“不過什么？”
“小子家中有位管家，名為晦，卻隨韓姓。”韓瑞說道。
“是何模樣，是何底細(xì)，從何而來，因何成為你的管家……”虞世南坐不住了，顫音追問起來，蒼渾的眼睛里，泛出驚喜的淚痕。
韓瑞據(jù)實相告，末了，好奇道：“虞公，晦叔是否你要找的人？”
“武德元年……，時間相差不遠(yuǎn)，應(yīng)該是……你且再看，他是不是如此模樣?！庇菔滥掀副P算，臉面掠出激動之色，突然從懷里取出一個管軸，輕輕展開，卻是幅畫像。
韓瑞低頭觀望，卻見畫中是個中年男子，蓄著美須，相貌英俊，玉冠錦衣，應(yīng)是王公貴族之流，除去胡須與衣服，與韓晦有七八分相似，只要稍加打扮，簡直就是一個模樣，然而最讓韓瑞感到意外的卻是畫像角落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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