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一段回憶總是以夢境或是白日思的形式出現(xiàn)在劉云后的腦袋里,回憶中,雨剛剛停,天還沒放晴,但是已經(jīng)亮了許多。小學生劉云后和其他興高采烈的小朋友們一樣,不管不顧地跑到操場的一隅,開始了他們的筑堤工程。滿地的黃泥棕土是最好的原材料,高低不平的地面造就了很多散發(fā)著新鮮泥土清香的雨水坑。劉云后和小朋友們就喜歡用泥土搭起來各種折角、各種弧度、各種長度、各種高度的水渠,筑堤,用小石頭片當?shù)虊蔚拈l門,上升、下降,開開關關,好不熱鬧。
在孩童的心目當中,想象就是全世界。沒有人告訴他們“你想得有問題”或是“你該怎么怎么樣去想”,一方面可能是成長起來的人們對孩童的世界并不關心,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這些長大成人的社會動物們早就已經(jīng)忘了自己幼年時的純真了。
這段回憶不斷出現(xiàn)在劉云后頭腦里,像是呼救一樣,劉云后漸漸地對兒時的那段時光充滿了眷戀,他喜歡回憶里的那種場景,尤其是自己搭起來的那些小堤壩,挖出來的那些水渠,他都很喜歡,但他不喜歡回憶里的那種味道,那種新鮮的雨水味、泥土味,那種寒冷的感覺,每次他一想到這里,就會覺得非常難受,仿佛再多想那么一秒鐘,自己的人生就要回到挖泥筑壩的小學時代,自己所有的一切就都要重新來過一般,他可絕對、絕對不要再重新來一次,自己在課堂里坐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欺負,壓抑了那么多青春,挨了那么多父母的責罵,犯了那么多錯誤,丟了那么多人,得了那么多病,學了那么多的東西,考了那么多場試,好不容易才到了現(xiàn)在的高中三年級,高考之后人生馬上就要見亮了,讓他回到過去再來一次?寧死都不愿意。
劉云后沒有跟隨大哥劉向前的軌跡,他選擇了文科的方向。他不愿意像大哥劉向前一樣,明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還為了找工作路子寬,頂著壓力選擇了理科方向,結果最后學得里出外進,沒有一樣行的,再加上高考的時候發(fā)揮失常,報考又沒按照家里人和學校老師的建議填報,最后稀里糊涂地給自己弄到距離非常遠的外省一個大專去了,學了個管理類的專業(yè),具體是什么管理,劉云后也記不得了。無論如何,他覺得大哥的高考整個是一個失敗,可能大哥的人生從此也不會有什么起色了,一家三個孩子,他劉云后是第二個參加高考的,前仆后繼,大哥失敗,重擔自然而然的就都落在了劉云后的肩上。
學習文科也不是因為劉云后多么喜歡文科,只是因為他太討厭理科了。他的思維完全跟不上老師的講課方式和節(jié)奏,他看到身邊的同學們一個個的都忙著做題、計算的時候,他自己還在那里靜靜地發(fā)呆,他感到很恐怖;他看到別人看著代數(shù)幾何化學物理有滋有味的時候,自己根本連題目問的什么都有些看不懂,感到更加心寒。自己的智力沒有什么問題,自己的基礎也非常不錯,可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初中到高中的這一個轉折,實在是轉得他天旋地轉,找不到北。
所以劉云后學了文。學過文科的人似乎都有所了解,文科班的性別構成比是懸殊的,劉云后所在的班級,一共七十名學生,只有十一個男生。與其他班級踢足球,他們班就得全體男生統(tǒng)統(tǒng)上陣,一個不落。這支剛剛足人的足球隊,有那么一個人有了傷病,馬上就如被廢了武功一般——其實即便是滿員的,他們除了高昂的斗志以外,也完全不具備什么可以與其他班級足球隊匹敵的能力了——十一個人里,只有兩個人真正是天天踢足球的人物,剩下九個人,一個愛好打扮和唱歌,三個喜歡躲在教室后面看小說聽鬼故事,四個喜歡聚餐吃炒面打麻將,一個喜好寫武俠小說。這樣的人員組成,對愛好足球的人來說,是很悲哀的,但是對劉云后來說,卻很舒心,他就是四個喜歡吃炒面打麻將的人之一。
劉云后相對比較隨和,稍微有些木訥,不過還好不是呆子,老實巴交的,長得還可以。這樣的男生在女生堆里稍微有那么一些市場。高中三年級,又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這一年里,很多從未發(fā)生過的事可能發(fā)生,很多從來沒敢發(fā)生過的事也可能發(fā)生,外部的壓力揉捏著高考大軍和大軍身邊的每一個人,酒不醉人,人自醉,這種氛圍中,歇斯底里的人更加容易暴露自己的性格特點,而沉悶的人則容易更加沉悶。同學之中誰與誰不和,不是劉云后關心的問題;哪兩位為女生打假了,也不是劉云后關注的焦點。劉云后只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W著自己愛學的科目,放棄著自己討厭的科目,早上不會早起,晚上也絕對不會熬夜,吃喝拉撒,一如高一高二的時代。
班里那位喜歡寫武俠小說的男生,人其實不壞,可是有偏才的人往往就容易受到偏見的阻礙,所以他并不招同班同學的喜歡。寫東西的人最怕的不是寫不出東西,而是寫出了東西沒有人愿意看,那簡直是要了作者的老命一樣。這位武俠作者的欣慰就在于,班里還是有幾個心地善良有耐心的人愿意偶爾關懷他一下,看看他的新作。這其中也包括了劉云后。
這天自習,武俠作者出人意料地在后排自己的座位上悄聲喊:“云后!劉云后!”
劉云后一回頭,看到武俠作者熱情洋溢地正站著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過去。
劉云后走到武俠作者身邊,問說什么事,武俠作者咯咯笑著,拿出一整本寫滿字的稿紙來,雙手捧給劉云后:“你看,我寫的新書?!?p> 劉云后說好啊!挺能耐??!這么快又寫了一本新書,挺好。說著接過來裝模作樣的看一下——其實他對武俠小說完全沒有興趣。
武俠作者忙不迭地介紹:“我費了很大勁兒寫出來的!你看看,我把咱們班所有同學的名字都寫成角色放到小說里了!”
這一下劉云后來了興致,笑問:“我的名字也在里面?”
武俠作者很是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那當然,必須得有!而且整本書你的角色是第一個出場的!你看看!”
一絲溫暖的感覺滑過劉云后的胸膛,他覺得做一個有耐心的好人,總會得到別人公正的對待,這不,自己的付出有回報了。于是他開始認真看這部小說,想看看自己成為小說的中心、一代大俠之后會是一個什么情況。
小說是這樣的:
封面(第一頁)小說名:天涯路行
作者:一虛散人
劉云后轉頭對武俠作者說:“這是你的筆名???一虛散人,很長啊。”
武俠作者嘿嘿著,答:“我的名字不是彭齊正嘛,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變得不那么正,不那么‘齊’。”
劉云后繼續(xù)翻看小說:
第二頁
第一回花中問路花落處雪里煮鍋雪里紅
劉云后眉頭一皺,繼續(xù)看下去:
運來酒肆里,臨窗的桌邊,面對面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這個老人叫劉云后,那個少的叫閆俊青,兩人坐在窗口,劉云后只是不緊不慢地喝著酒,不時抬頭看看窗外紛繁飄落的雪花。
忽然,遠處漫天的飛雪里,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蹄聲一陣緊似一陣,轉眼間到了酒肆門外,劉云后高喊一聲:“什么人!”一個飛身從窗口跳了出去,幾聲起落,人、刀、馬蹄聲漸漸遠去,只留下亂糟糟的蹄印和幾趟熱血還在雪地里。
劉云后看到這里,很是好奇,就問彭齊正:“我還真是第一個出來的!那我在這里武功高么?那個小孩是誰?誰騎的馬?我上哪里去了?”
彭齊正高深莫測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你的武功……應該還不錯。那個小孩和你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只是你帶著他而已。騎馬的人是一些刀客,后面還會提到。至于你嘛,后面就沒有了?!?p> 劉云后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啥?不是……你說我就出來這么一下子,后面就沒有了?”
彭齊正非常肯定地點點頭:“沒有了,你就是一個引子?!?p> 劉云后幾乎啞口無言,再想想,彭齊正也是一番好意,把自己放到第一個出場,雖然戲份實在是太少,不過……總算是一份心意。他把稿子還給彭齊正,苦笑說:“謝謝啊,寫得不錯……”一邊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所以,這么說來,劉云后沒有不喜歡自己所在班級的理由。
每天都能遇到一些新鮮事。
每天和幾個同學,男男女女,一起坐公交車回家,挺有樂的。
就這么繼續(xù)下去,挺好。至于高考……管他呢?
有時候劉云后就會流露出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不僅不切實際,而且不顧后果。
有一天,冬天,劉云后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對面天天一起坐車的田子文和劉云后聊到高考,劉云后說出了自己那些不顧后果的頹廢想法,生性憨厚的田子文打斷劉云后:“兄弟啊,這時候了,可不能想這些,還是得學習啊,加把勁兒,以后該有的都會有的,你看我,我就一直……”說到這,田子文壓低了聲音,偷偷指了指身后幾米開外車廂尾部正在和男朋友恩愛的那個女學生,“我就一直非常喜歡小雨,她和我從小玩到大,我倆算不算青梅竹馬?算吧?我其實真挺喜歡她的,和咱們隔壁班,天天上學放學都一起走,但是我從來都沒和她說過喜歡她,前幾天剛要表白一下,結果讓這小子搶先了……我就看著他們倆幸福,我就覺著挺好的,就告訴自己,把心思放在高考上,以后肯定能找一個好媳婦,目前高考才是正事?!?p> 劉云后看著一臉認真的田子文,猛地感覺自己是在看一個純真的孩童。那個和小雨恩愛著的刺猬頭劉云后是有所了解的,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似乎身邊同時有三個女朋友,左右逢源,一個小白臉而已。劉云后的想法是,能讓這樣的小白臉耗上的女生,也不會是什么好餅。即便如此,田子文還是癡癡地等了這么多年,還祝他們幸福,還……劉云后張嘴剛想說什么,卻又突然覺得不該說,就答了一句:“是,還是先學習吧?!?p> 那天晚上劉云后照常沒有熬夜,只是腦袋里不時地就想起剛剛車上的這兩男一女,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第二天,天上又飄起了厚重的雪,白白的雪和灰蒙蒙的天,劉云后穿行在雪天之間,來到教室,一切照常。第一堂是英語課,但走上講臺的卻不是英語老師,而是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一步一沉地走上臺,眉頭緊鎖,喘口氣,很迅速地對全班說:“大家可能已經(jīng)聽說了啊,咱們班的田子文同學家里出了點事,田子文同學已經(jīng)沒了?!?p> 全班的呼吸都一緊,隨之突然就嗡嗡嗡地議論開了。
李老師趕忙止住話頭:“這件事啊,就到此為止,大家知道就行了。上課期間,注意課堂紀律,不要在課堂上議論這件事,班長陳日戈,你和同學商量一下,有時間帶幾個代表去田子文家看看?!?p> 后來隨著議論的增多,劉云后才慢慢了解,原來是天氣冷,田子文家里門窗緊閉,在沙發(fā)上用了電熱毯,結果半夜里電熱毯因為質(zhì)量不好點著了沙發(fā),沙發(fā)里的海綿通通變成劇毒氣體充斥了田子文全家。發(fā)胖的田子文和他爸爸睡得比較沉,吸入劇毒氣體,直接就不行了。田子文的媽媽醒來逃了出去,大概是想到丈夫和兒子還在屋里,就開著大門又跑回屋里,跑到兒子床邊再也堅持不住,扒著兒子的床頭,也死過去了。
田子文的離去,對整個班級都是一個震撼。田子文一家離去的方式,尤其是他媽媽最后為了救兒子而死,更是對人心和人性的一次猛烈鞭笞。劉云后又是尤其感到震撼的,因為田子文在離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車上和劉云后表露自己對小雨的心扉,勸劉云后好好學習,劉云后還在為田子文惋惜好白菜都讓豬拱了,結果,好端端的一個好人,說沒就沒了。
劉云后開始思考很多問題,可讓他自己說出來他思考了什么問題,他也說不出個詳細。只是打從那天起,劉云后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開始在自己不喜歡的科目上也下了功夫,力求最后的半年里能夠提升一些成績;開始不思考很多與學習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高考那天,劉云后走進考場,進考場之前他回了一下頭,密密麻麻的考生,左攮右聳地緩慢進入考場,就像是他回憶中筑起的泥巴渠里的水,忽而稀稀拉拉,忽而擠擠擦擦,帶動著兩邊的泥巴,緩緩流入早已經(jīng)為之準備好的溝壑中。這是一個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順從的考試制度,有一些極少數(shù)的幸運的人不用經(jīng)歷這種制度的洗禮和磨練,但是劉云后不是那極少數(shù)的幸運的人之一。劉云后回過頭來,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這人生的第一道大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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