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季已經(jīng)恢復正常了，看來，我擔心他因為那件事而神經(jīng)錯亂是完全多此一舉的。
可是，我卻擔心起另一個人來了——婆婆。
婆婆自從進入老年合唱團以后，就成了一只嘴巴不停的老鳥，整天唱呀唱的，似乎唱歌成了她的專業(yè)。
你聽：她早晨迷迷糊糊地唱著“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不必問”起床；然后精神倍爽地唱著“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出門買菜；又紅光滿面地唱著“我每一顆漂流的心都不再牽掛，快樂是永遠的家”回來；在廚房里，她搖頭晃腦地反復唱著“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吃飯前，她用筷子敲打著碗非得來上一句“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坐馬桶上，她又聲嘶力竭地嚎著“跟著感覺走，緊抓著夢的手”；晚上睡覺前，她又溫柔地唱“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
婆婆這樣“敬業(yè)”，我就搞不懂了，這老年合唱團難道是唱這些歌的嗎？
我記得我以前參加學校合唱團，老師要么教我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漿”，要么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有只小白船”等等，都是非流行歌一類。我去劇院欣賞合唱表演，也從沒聽哪個團唱流行歌的。莫非，婆婆加入的這個合唱團主打流行特色？
說來慚愧，婆婆唱的好幾首歌我竟然不會唱，有的還覺得很陌生?？磥恚沂翘湮榱?，小鳥及不上老鳥?。∵@不得不又映證了那句話：姜還是老的辣！
婆婆這么會唱當然是好事，我替她高興，因為她總算更充實了。你看，她織了十幾件林寶寶的毛衣后，就改行引吭高歌了。只是啊，婆婆那嗓子眼里摳出來的音響效果我實在是不敢恭維。要么像鏟刀亂鏟鐵鍋時發(fā)出的聲音，要么像高速公路上急剎車的聲音，要么像恐怖片里見到女鬼時發(fā)出的驚叫聲－－－－－－
總之，婆婆發(fā)出的聲音與401室那個叫許南山的胖老頭絕對有得一拼！只是兩人特色不同而已，一個擅長流行歌大雜燴，一個專門反串狂飆女高音。
我這才想起婆婆講過的那句話：我要和樓下那人PK！原來，她真在跟人對拼??！
我對婆婆說：“媽，你真有音樂細胞！”
說過好話后，我便問了：“媽，你上次好像說要去那個拜訪來著，去了沒？”
婆婆一聽便得意開了，她從房間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遞到我眼前。我一看，封面上印著“我喜歡的歌”幾個大字。往里一翻，哇！全是流行歌，包括婆婆唱的那些，還有好多我不熟悉的歌。
“純雪，你看怎么樣？”婆婆那高興樣好像她是這些歌的原唱。
婆婆興趣超級濃，我怎么能潑她冷水呢？我馬上裝出非常欽佩的樣子說：“媽，沒想到你是個唱歌天才??！”
聽了我的贊美，婆婆咧開嘴“呵呵呵”地連笑了三十秒，然后突然把嘴角一收，湊到我耳朵旁小聲說：“純雪，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告訴誠飛。”
瞧瞧，我純雪在婆婆心目中的位置竟然比她兒子還重要！干人事的就得像我這么討人喜歡才行??！
婆婆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去拜訪過那個“青藏高原”了，并且相見恨晚！
婆婆說相見恨晚，我覺得很正常，有共同的愛好嘛！可是，婆婆說，純雪你知道嗎？這么有吸引力的人怎么一個人深居簡出呢？難道他一直沒有伴？這話，我就聽得怎么覺得有股噯昧?。?p> 婆婆見我想笑，就說你先別笑，等我把事情說完了，你再決定笑不笑。
我馬上擺正了我的表情，細細聆聽起婆婆的“相見恨晚”來。
那天，婆婆在家看了電視里轉(zhuǎn)播的絕人秀復賽。當胖老頭在舞臺上狂飆女高音時，婆婆驚得差點假牙從嘴里脫落。婆婆說她從沒開過如此眼界，原來把純美的女高音模仿得這么惟妙惟肖的竟然是個相貌不爽的胖老頭。婆婆說雖然有幾句唱得嚴重走調(diào)了，但那音色絕對擁有女聲之美。
婆婆從主持人介紹中得知這老頭名叫許南山，初賽時因為給評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復賽特地安排他壓場表演。
復賽那天許南山唱的是“珠穆朗瑪”，婆婆覺得他的音色與樓下那“青藏高原”非常相似，再說她想起我告訴過她那天初賽見到的情景，她就知道了樓下那個人就是他。
婆婆心想自己一直說要去拜訪人家還沒去過呢，于是，她看完了電視就直奔樓下。
婆婆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看看臺下的此人究竟怎樣的真面目；還有一個當然是想向高手學習嘍，在她看來，能上電視就是高手了。
婆婆敲開了401室的門，許南山翹著頭發(fā)，瞇著小眼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皺著眉頭問婆婆你是業(yè)主代表還是走過路過？
婆婆忙解釋說我是九樓的，剛看完電視，久仰大名，特前來請教。
許南山說，你少說廢話，本座不歡迎外人打擾。
婆婆心想這人真怪，明明之前一直是他用高分貝打擾別人，弄得以業(yè)主代表為名去敲他家門的人已達五十人之多。我現(xiàn)在是專程請教來的，怎么說是打擾呢？還這么不客氣地說我是外人！這同住一幢樓的，好歹也是近鄰吧，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呢，他這么說不就太見外了嗎？
婆婆見許南山急著要關門，她靈機一動，“唰”地從喉嚨里冒出了一句“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一下就把許南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
“你也喜歡這歌？”許南山疑惑地看著婆婆，又問：“你，真的不是五十一號？”
原來，他把婆婆當成了第五十一號業(yè)主代表。婆婆趕緊說：“當然不是，我是來向高手學習的。”
許南山見有人稱他為“高手”，又見婆婆誠心誠意的樣子，總算，他原本瞇著的小眼撐了開來。
“交流可以，學習哪敢??！”許南山把門開大了。
就這樣，婆婆跨進了“高手”家的門檻。
客廳里，婆婆見報紙、雜志、衣服堆得亂七八糟的，只有一套漂亮的音響設備端莊高雅地立在一角，看上去與整個客廳，還有許南山本人的形象極不諧調(diào)。
也許是年齡相近的原因，也許都是“青藏高原”迷的緣故，也許是婆婆給人看得很和氣的樣子，三句兩句下來，許南山還真和婆婆聊上了。
通過閑聊，婆婆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
原來，這個叫許南山的胖老頭是從其它地方搬過來的。由于平時鄰里都互不走動，所以也沒人了解他的情況。再說，他也很少出門，也幾乎沒什么人上他家。
在這套二居室的房子里，就住著他一人。幾年前，他的老婆患喉癌去了另一個世界。幾年里，他一人獨居至今。
他的老婆生前最大的愛好就是唱歌，什么歌都會唱，尤其偏愛唱女高音，而且都是無師自通。由于許南山本人不喜愛音樂，所以他一直反對老婆整天扯嗓門，特別是當老婆說想?yún)⒓友莩龌虮荣愔惖?，他都千方百計地阻撓。他的觀點是：女人應該安靜，少拋頭露面。為了這個，夫妻倆沒少吵架。一旦吵了，也沒人勸，因為他們沒有子女。日子就在這吵吵鬧鬧中一天天地過掉了。
俗話說，經(jīng)常吵架的夫妻婚姻之路反而長。這話沒錯，許南山與老婆的吵架次數(shù)完全可以用五位數(shù)來計算，但兩人有一點卻超級默契，那就是不管怎么樣，誰也沒有開口提過“離婚”二字。
然而，婚姻之路不短不等于生命之路不短。許南山的老婆剛過四十歲，就被查出患了喉癌。很快，音帶失聲，容顏憔悴，最喜愛的唱歌從此離她遠去！
看著老婆再也無神的眼光，想著她再也不能扯嗓門，不能與自己拌嘴，許南山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生活從此將真正安靜。
這是多么可怕的安靜??！沒有語言交流，沒有歌聲表達，沒有吵架解悶，更沒有朗朗笑聲！
許南山產(chǎn)生自責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婆安靜地躺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悄悄地走了。走的時候，許南山連老婆的最后一面也沒見著－－－－－－
沒有人比許南山更清楚，老婆這輩子留下最大的遺憾就是一次也沒登過臺，一次也沒像模像樣地獻過聲。而在生病前，她有過好幾次機會，都被他這個當老公的阻撓掉了－－－－－－
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活著的時候錯失了機會，許南山的老婆錯失了登臺表演的機會，而許南山錯失了真正愛老婆的機會。
老婆走后，有一段時間許南山終日茶飯不思，他無法原諒自己，他曾經(jīng)想過去撞車，去跳樓?？墒牵看卫掀诺母杪暥紩淼剿亩?，尤其是那清脆的女高音“青藏高原”，讓他無法呼吸。他聽到有個聲音在說：愛她就要支持她，贊美她，念著她，永遠，永遠－－－－－－
他明白了，不再想著尋短見了。從此，他就自學起了唱歌，用老婆的聲音唱，那是記憶中的聲音，無法抹去的聲音。
幾年下來，許南山練就了一副優(yōu)美的女高音嗓子，他把老婆喜歡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即使走調(diào)了也唱，特別是“青藏高原”這首歌，那是他老婆的最愛。
就這樣，他一直堅持到這次參加絕人秀。他說他是替老婆去參賽的，他不在乎比賽結(jié)果，只要有一個人喝彩，他就能聽到他的老婆在天堂里的笑聲。
許南山的故事讓婆婆又驚訝又感動，婆婆說難怪你整天唱“青藏高原”，難怪你對業(yè)主代表們不理睬，一定是他們不了解你，對你態(tài)度不好。
許南山苦笑著點點頭，說：“沒想到樓里還有人喜歡我的歌聲，真是太意外了！”
說完，他又搖搖頭：“在這里不唱嘍，影響大家不好。”
怪不得最近聽不到他的歌聲了，婆婆終于明白了。
婆婆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說：“難怪我聽你的歌有種特殊的感覺，你的經(jīng)歷太讓我感動了！你真的唱得很好，我要向你學習！”
許南山聽婆婆這么一說，覺得自己遇到知己了，他高興地把一個本子送給了婆婆，他說他有相同的好幾本。那個本子，就是婆婆給我看的那本“我喜歡的歌”。
許南山對婆婆說了，希望以后多多交流。
婆婆對我說了，她與許南山相見恨晚。
婆婆還說了，等你聽完再決定笑不笑。
這回，我肯定是笑不出了。
只是，婆婆為什么只告訴我，卻不愿告訴兒子呢？
還有，婆婆瘋狂的歌聲里，我好像聽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