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縣,這座位于湖南、貴州交界處偏僻的小縣城,數(shù)百年來一直可以說是蠻荒落后之地,在那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土匪和敗兵幾乎充塞了整個晃縣。直到進入三十年代,中國政府開始籌劃對日全面作戰(zhàn),根據(jù)蔣百里先生的以空間換時間的戰(zhàn)略,云、貴、川三省被定義為對日作戰(zhàn)的總后方,大量工廠和軍事物資開始內遷,于是這座縣城的交通位置忽然重要起來——至少多了一條軍事公路。
方嘯云他們剛抵達長沙就和航校失去了聯(lián)系(航校已經(jīng)于十天前遷往昆明),兵荒馬亂之中他們找到當時駐扎長沙機場的空軍第三大隊,但空軍已經(jīng)根本沒有能力照顧這些后輩們,他們的飛機必須全部用來抵抗日本人的襲擊,而陸軍更不可能理會這些家伙。于是方嘯云他們只能沿著地圖上的那條路線,被裹挾在難民的潮水中從貴州轉往昆明。
這實在并不是個愉快的旅程,跋涉的艱辛、目的地的遙遠和日機的襲擾都讓他們很煩躁——尤其是后者。破舊的長途汽車沿著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前進,險惡的山勢甚至讓坐在車窗邊的人都不敢睜眼去看。車里的氣氛沉悶而壓抑,這里逃難的人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會死在哪里,沒有人有心情說話,除了那兩個不停嘀嘀咕咕的小孩,從外表看來那應該是一對姐弟,旁邊坐著他們的父母,他們和邊上的人們有一種很鮮明的對比——那是氣質上的不同,尤其是那位不時咳嗽的母親,就算是正處病中,依然有一種知性的美,恬靜婉約之中卻有著一絲隱隱的驕傲,和周圍的這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合拍。
方嘯云剛上車的時候,就注意到這一家人。他忽然覺得這位女士很像一個人,輕聲對陸長楓說道:“你看看他們?我怎么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陸長楓望了一眼,搖搖頭道:“不會,我從來也沒見過他們。。。咦,我怎么也好像見過一樣?”
兩人談話的時候,趙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他望著車腳下的懸崖深澗,和其他不敢往外看得人們不同,他仿佛很喜歡這種景色,或許這會給他帶來一種飛翔的感覺,就像在從教練機上往下看的時候那樣。而林漠則閉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許正在擔心他那現(xiàn)在不知道在何處的妹妹。
車上雖然頗為擁擠,但方嘯云他們身邊卻還是空著的,在這種年頭和這種地方,人們看見穿軍裝的一般都是躲避的——雖然方嘯云他們身上的軍裝似乎有點不同,不過那或許會更蠻不講理也說不定,人們都寧愿站一會兒,也不愿意去和他們打交道。這并不是八一四空戰(zhàn)后的杭州,他們對空軍并不了解,對這種戒心方嘯云也無可奈何。
這時方嘯云忽然想起來了,他低聲說道:“原來是她。。。”
邊上的趙鷹忽然大叫起來:“停車!日本人的飛機!”
一邊叫著,他一個箭步就往前面躥了出去,這句話仿佛魔咒一般把整輛車的人們都驚醒過來!方嘯云他們蹭地跳了起來,正在拐彎的汽車一個急剎車,砰地撞在左邊的山壁上,這輛老舊的汽車不用日本人的炸彈就已經(jīng)報銷在這里。不過,這架剛執(zhí)行任務回來的九六艦戰(zhàn)是不會就這么放手的,要知道,攜帶剩余彈藥回基地可不是大日本航空隊的光榮傳統(tǒng)。在這位日本飛行員的眼里,這群在山道上瘋狂躲避的人們,不過是自己指下的螞蟻,只需輕輕一按,就可以加以處死——當然也可以加以赦免,不過早上剛挨了長官一個耳光的他現(xiàn)在并沒有“赦免”他們的心情。
飛機沿著山側繞了一個圈飛了過來,仿佛在炫耀飛行特技一般,這架九六艦戰(zhàn)幾乎是貼著山道逼迫過來,雨點般掃射的機槍子彈一開始就準確地擊穿汽車,幾個沒有來得及跑出來的乘客立刻被打死在汽車里面,隨后蓬的一聲巨響,汽車老舊的油缸被擊中爆炸了,瘋狂的火焰立刻吞噬了整部汽車。
方嘯云和陸長楓在趙鷹剛剛發(fā)現(xiàn)日本飛機來的時候就把那家人給救了下來,跳下車前,那位溫文的學者還想帶走手里提著的那個箱子。方嘯云急道:“這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得著這些東西!要錢不要命了?!”
說著連揪帶扯地就把他給拖了下來,而陸長楓和林漠也把那位女士和兩個孩子帶到隱蔽處躲藏起來,這時那架靈巧的九六艦戰(zhàn)依然在不停地俯沖、掃射。但那位學者望著燃燒的汽車,拼命一般地就想沖過去,方嘯云一般把他撲倒在地上,怒道:“你不想活了嗎?”
那人一邊掙扎,一邊焦急地說道:“里面有我的研究材料!”
方嘯云心想你們這么書呆子怎么就這么死腦筋,這時趙鷹鐵青著臉,一聲不發(fā)地就從地上跳了起來,拔出腰間的手槍,在空中揮舞著,大聲罵道:“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有種朝老子這里打!”
他一邊罵著,一般用左手指著自己的額頭,猙獰地笑道:“來?。⊥@打!怎么?打不中嗎?!你們這群雜種!”說著對那架正往這邊俯沖過來的飛機一口氣打完了手槍中的子彈。
但這種反擊顯然毫無作用,那架九六艦戰(zhàn)毫無損失地從他頭上掠過,幾發(fā)機槍子彈打在他身邊不足兩米的地方,但趙鷹卻還是毫不在意地站在哪里怒罵著。方嘯云一個箭步撲上去,把趙鷹按倒在地上,怒道:“你瘋了?”
趙鷹眼中閃現(xiàn)著兇狠的目光,他喃喃自語地說道:“總有一天,我會有飛機的,到那時。。。我會把這些雜種一架架全給打下來!”
方嘯云望著遠去的日軍戰(zhàn)機,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把還在地上說個不停的趙鷹扯了起來,往陸長楓和林漠他們那邊走過去。在這次忽如其來的襲擊中,有兩名乘客被打死,三名重傷,他們都沒有來得及離開汽車的,他們的親人正圍著尸體嚎啕痛哭。
陸長楓和林漠正在幫助傷者的家人照顧傷勢——雖然這里缺醫(yī)少藥,但畢竟空軍的訓練課程里面有自救這一課。方嘯云從已經(jīng)燒了一半的汽車中把那個箱子搶了下來,里面的紙張書籍已經(jīng)幾乎全毀了,他想了想,還是把這個殘破的箱子遞給那位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息的女士,低聲說道:“這是你先生很在意的東西。。??上е挥羞@么一點了!嗯,他哪里去了?”
那女士淡淡地說道:“謝謝你,他正在幫忙照顧傷者,可能還沒顧得上這些資料?!?p> 方嘯云愕然道:“可他剛才拚命都想要搶救這些資料的。。。”
那女士盯著方嘯云的眼睛,說道:“先生,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這些資料可以重新收集,而人死卻不能復生?不是嗎?”
方嘯云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位女士雖然在躲避掙扎中身上滿是塵土,但神情卻依然還是那么冷靜自如,這種驕傲而不高傲的氣質真是讓人心折,這一瞬間,方嘯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他問道:“能請教你們是誰嗎?”
那女士忽然咳嗽起來——顯然她病得不輕,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想不到還有你們這種軍人。。。不過,我可不喜歡這樣說話,我叫林徽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