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zhàn)爭前期,我們家曾經(jīng)同一批年輕的中國空軍有過一段特殊的友誼。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我記得他們,他們的一些事,父親母親后來常常講起,也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如今,近半個世紀過去了,這些飛行員的英勇事跡幾乎不為人所知。不過,我相信,在那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曾以鮮血來換取民族生存權的人們,歷史是不應該忘記的。
我的父親梁思成“七七事變”前在北平從事中國建筑史的研究,母親林徽因,與父親同行,又是詩人和文學家。1937年7月底,為了不愿見到日本侵略軍的旗子插上北平城,他們領著外婆、姐姐和我,匆匆離開了這座古城,往西南大后方撤退。
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人們紛紛“逃難”,沿途一片混亂。我們的旅程異常艱難,直到十月間,才輾轉(zhuǎn)抵達長沙。不久,日本飛機第一次空襲長沙,炸彈落到離我們的臨時住房只有十幾米的地方,全家人死里逃生,行李卻埋到了瓦礫堆下。
十二月初,我們又離開長沙,乘長途汽車往昆明去。當時,這種撤退全無組織,各人自找門路,沒有任何團體、機關的安排照應。而內(nèi)地的公路交通,更處在一種可怕的野蠻狀態(tài)。破舊擁擠的汽車,在險陡狹窄的盤山公路上顛簸著;沿途停宿的荒街野店,臭蟲虱子成堆,小偷土匪出沒。沿海大城市來的人,沒有一點勇氣,是不敢踏上這條路的。父母雖然還年輕,身體卻不算好,特別是母親,早年得過肺病,經(jīng)不住這樣的艱苦跋涉,體力已經(jīng)不支。
乘公共汽車曉行夜宿,幾天以后,在一個陰雨的傍晚到達一處破敗的小城——湘黔交界處的晃縣。泥濘的公路兩側(cè),錯落著幾排板房鋪面,星星點點地閃出昏暗的燭火。為了投宿,父母抱著我們姐弟,攙著外婆,沿街探問旅店。媽媽不停地咳嗽,走不了幾步,就把我放在地上喘息。但是我們走完了幾條街巷,也沒能找到一個床位。原來前面公路塌方,這里已滯留了幾班旅客,到處住滿了人。媽媽打起了寒戰(zhàn),闖進一個茶館,再也走不動了。她兩頰緋紅,額頭燒得燙人。但是茶鋪老板連打個地鋪都不讓。全家人圍著母親,不知怎么辦才好。我太小了,倒在行李包上,昏然入睡。
父親后來告訴我,就在那走投無路的時刻,竟發(fā)生了一個“奇跡”:他忽然注意到,從雨夜中傳出了一陣陣優(yōu)美的小提琴聲,全都是西方古典名曲!誰?會在這邊城僻地奏出這么動人的音樂?“如聽仙樂耳暫明”的父親想;這拉琴的一定是一位來自大城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或許能找他幫一點忙?他闖進了漆黑的雨地,“尋聲暗問彈者誰”,貿(mào)然地敲開了傳出琴聲的客棧房門。
樂曲戛然而止,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竟是一群身著空軍學員制服的年輕人,十來雙疑問的眼睛正望著他。那年月,老百姓見了穿軍裝的就躲,可是眼下,秀才卻遇上了兵!父親難為情地作了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青年們卻出乎意料地熱心,立即騰出一個房間,并幫忙把母親攙上那軋軋作響的小樓。原來,他們二十來人,是中國空軍杭州筧橋航校第七期的學員,也正在往昆明撤退,被阻在晃縣已經(jīng)幾天了。其中好幾人,包括拉提琴的一位,都是父親的同鄉(xiāng)。這一夜,母親因急性肺炎高燒四十度,一進門就昏迷不醒了。
我們家同這批飛行員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當然不會想到,當父母看見他們的年輕朋友就要駕著這樣的古董出征時,心里又懷著怎樣苦澀的感情
一九三八年初,我們終于到達昆明。父親所在的研究機關和西南聯(lián)合大學也都陸續(xù)遷到這里,生活開始安頓下來。很快,我們就同晃縣相遇的飛行員們又見了面。他們?nèi)紒碜越汩}粵沿海省市,家鄉(xiāng)有的已經(jīng)淪陷。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遠離親人,甚至無法通信,在這陌生的內(nèi)地城市,生活十分寂寞。坐落在郊區(qū)巫家壩機場的航校,訓練生活枯燥艱苦。軍隊中國民黨的***管理辦法常激起他們的憤恨。
那時,昆明的外省人還不很多,我們家就成了他們難得的朋友,假日里,總是三五成群地來這里聚會。恰好我的三舅林恒也是抗戰(zhàn)前夕投筆從戎的航校第十期學員,不久也來到昆明。這一層關系更密切了我們家同這批空軍的友誼。
我的父母,性格開朗,待人誠懇熱情,母親尤其健談好客。他們很快就成了年輕人的好朋友,被視為長兄長姐。飛行員們無處訴說的心里話,常常向他們傾吐。因為我們家的關系,他們和西南聯(lián)大的一些教授,如張奚若、錢端升、金岳霖等也常有來往。有時,我們家同他們?nèi)ソ加?,泛舟五百里滇池,拉琴、唱歌、游泳,他們還偷偷地欣賞俊俏的船家姑娘,淘氣地商量,要選出一個沈從文《邊城》里的“翠翠”……
然而戰(zhàn)時后方的空氣,畢竟嚴峻多于歡樂??哲姴筷犂?,充斥著無能和腐敗現(xiàn)象。直到抗戰(zhàn)初期,中國空軍還是按照***德國的體制來訓練的,甚至教官都直接聘自希特勒的德國空軍。這些地地道道的***分子訓練學員“無條件服從”,動輒用皮鞭抽打,有人竟被抽得滿地亂滾,剛吃下去的飯都吐了出來。后勤部門的長官則盜賣零件、汽油,使地勤工作全無保證,飛機經(jīng)常發(fā)生故障。最使他們焦慮和憤慨的,是由于當時政府的無能,使得中國空軍的裝備極端落后,遠遠不能同日本侵略者相匹敵。
當時空軍作戰(zhàn)使用的,主要還是二十年代的古董:一種帆布蒙皮、敞著座艙的雙翼飛機,我記得飛行員們把它們叫做“老道格拉斯”?,F(xiàn)在回想起來,大概是美國產(chǎn)的“道格拉斯O-2型”,這種老式驅(qū)逐機(當時稱殲擊機為驅(qū)逐機)又慢又笨,火力很弱,比日機的性能差得多。記得他們曾在我們家一面比劃著,一面向大家解釋,空戰(zhàn)中為了搶高度,我機要“一圈一圈”地往上爬,而敵機卻能夠一下子就拉起來。如果我機幸而占了優(yōu)勢而一次俯沖射擊不中的話,就很難再有攻擊的機會,只能等著挨打了。當時,他們是多么希望早日得到美國或英國的新型驅(qū)逐機??!什么“老鷹式七五”,什么“旋風式”,經(jīng)常是最讓他們激動的話題,以致當年我作為一個孩子在旁邊所一再聽到的這些名稱,至今還印在腦海里。
大約在我們到達昆明一年多以后,他們從航校畢業(yè),成了正式的空軍軍官,將作為驅(qū)逐機駕駛員,編入對日作戰(zhàn)部隊。畢業(yè)典禮在巫家壩機場舉行。由于他們中沒有任何一位有親屬在昆明,便決定請我的父母作他們?nèi)w畢業(yè)生的“名譽家長”,到典禮上去致詞。那一天,我們?nèi)叶既チ恕8赣H坐在主席臺上,也致了詞。記得典禮前,有人領著我們?nèi)⒂^正在裝彈的飛機,有許多用“洋鐵皮”焊成的模擬彈,里面灌上水,掛在機翼下面。講話之后,畢業(yè)生們駕著那些“老道格拉斯”進行了飛行表演。當它們編隊隆隆飛過機場上空,在跑道外投下的“炸彈”激起了一柱柱白色的水花時,我興奮極了。但是,我當然不會想到,當父母看見他們的年輕朋友就要駕著這樣的古董出征時,心里又懷著怎樣苦澀的感情。
陳桂民說,他決心把敵機撞下來,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靠著飛機性能的優(yōu)勢躲開了,他兩次撞擊都不成功,“急得我直掉眼淚”……
這時候,日機對昆明等地的空襲日益加緊。正式編入作戰(zhàn)部隊之后,他們難得休假,同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而“跑警報”卻成了我們的日常功課。不久,我們家又從城里疏散到了市郊農(nóng)村。每逢日機空襲,我們就懷著忐忑的心情從村后小山坡上遠遠望著城里炸起的一柱柱黑煙、空中閃爍的銀色小點和高射炮彈留下的朵朵灰云,還看到過不知哪一方的飛機拖著長長的黑煙墜落到地平線下。由于我們沒有制空權,猖狂的敵機常常肆意低空掃射轟炸,有時就從我們的村頭掠著樹梢尖嘯而過,連座艙里戴著風鏡的鬼子駕駛員都看得清清楚楚。
飛行員們偶然來到我們家,講些戰(zhàn)斗故事,還給我?guī)磉^一架用日機殘骸上的鋁熔鑄的日本轟炸機模型和一顆敵機機關炮的彈頭(里面沒有zha藥)。那模型上有個賽璐珞的透明炮塔,兩個小螺旋槳還會轉(zhuǎn)動。但我記得這時的氣氛已和過去大不相同。談起空戰(zhàn)中我方的劣勢和某些我們不認識的老飛行員的犧牲,他們是那樣的嚴肅和憂憤,使人覺得,好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將會發(fā)生。
果然,不久就傳來了他們的噩耗。
那是從部隊寄給我父親的一封公函和一個小小包裹———一份陣亡通知書和一些日記、信件和照片等遺物。死者名叫陳桂民,是我們的飛行員朋友中第一個犧牲的。因為他在后方?jīng)]有親屬,部隊就把這些寄給了“名譽家長”。母親捧著它們,泣不成聲。他們當時還沒有想到,這種作法后來竟會成為這支部隊的慣例。
說話帶著濃重廣東口音的陳桂民,是個愛講故事的熱鬧小伙子。個子不高,方方的臉。他的戰(zhàn)斗故事最多,也最“神”:一次,一架滑油箱被打漏的敵機向他俯沖射擊,沒有擊中,卻從他敞開的座艙上面淋下一陣烏黑的滑油,沾了他一頭一面。他本來皮膚黝黑,這下子回到機場簡直成了個黑人,地勤人員都笑了起來。還有一次,他說自己在空戰(zhàn)中把子彈打光了,一架敵機卻從后面“咬”住了他,“嚇得我面都青了”講到這里,父親還開玩笑地問:“是你在飛機里照鏡子,看見自己臉都青了嗎?”但碰巧敵機也沒有子彈了,兩架飛機并排飛行,互相用手槍射擊,手槍子彈打光了,陳桂民說,他決心把敵機撞下來,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靠著飛機性能的優(yōu)勢躲開了,他兩次撞擊都不成功,“急得我直掉眼淚”……
陳桂民的死,只是一連串不幸消息的開始。據(jù)我的回憶,隨后犧牲的一位,名叫葉鵬飛,也是廣東人。他個子瘦長,不善言談。由于飛機陳舊失修,他雖經(jīng)兩次遇到機械故障,不得不棄機跳傘。那時,不少飛機是南洋華僑和各界同胞集資捐獻的。他摔了兩架,心情非常沉重,曾對著母親落淚,說自己無顏對江東父老。盡管父母一再安慰他,說這不是他的錯,但他卻發(fā)誓,決不跳第三次。不幸的是,這樣的事竟真的發(fā)生了。在一次警戒飛行返航時,他的飛機又發(fā)生嚴重故障,當時長機曾命令他跳傘,他卻沒有服從,硬是同飛機一道墜落地面,機毀人亡,為了當時政府和軍隊的腐敗無能,白白地犧牲了性命。他的死,使他的戰(zhàn)友感到特別壓抑和悲哀。
由于日機對昆明的轟炸越來越猛烈,1941年冬,我們家隨父親所在單位再次從昆明遷往四川宜賓附近的一個偏僻的江村——李莊。從此,我們同這批空軍朋友已難于直接來往,只有一些通信聯(lián)系。然而空軍部隊卻仍在堅持他們的慣例。不久,小提琴家黃棟權的遺物也寄到了李莊。后來我曾聽父親說,黃棟權犧牲得特別壯烈,他擊落了一架敵機,在追擊另一架時自己的座機被敵人擊中,遺體被摔得粉碎,以致都無法收殮。我們?nèi)覍τ邳S棟權的死特別悲痛,因為當初正是他的琴聲才使我們同這批飛行員結下了友誼之緣的。他的死,像是一個不祥之兆。這時,母親肺病復發(fā),臥床不起,她常常一遍遍地翻看這些年輕人的照片、日記,悲不自勝。
這以后,又陸續(xù)有人犧牲。父親為了保護母親,開始悄悄地把寄來的遺物藏起,不讓母親知道。但是不久,她卻受到一次更沉重的打擊。剛剛從航校第十期畢業(yè)的三舅林恒(他們的訓練基地后來遷到了成都)也在成都上空陣亡了。那一次,由于后方防空警戒系統(tǒng)的無能,大批日機已經(jīng)飛臨成都上空,我方僅有的幾架驅(qū)逐機才得到命令,倉促起飛迎戰(zhàn),卻已經(jīng)太遲了。三舅的座機剛剛離開跑道,沒有拉起來就被敵人居高臨下地擊落在離跑道盡頭只有幾百米的地方。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參加一次像樣的戰(zhàn)斗,就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父親匆匆趕往成都收殮了他的遺體,掩埋在一處無名的墓地里。為了向外婆隱瞞這一不幸的消息,他把舅舅的遺物——一套軍禮服,一把畢業(yè)紀念佩劍,包在一個黑色的包袱里,悄悄地藏到了衣箱的最底層。但后來老人家還是從鄰居口中知道了真情。
面對著猖狂的日本空中強盜,當時后方的許多人曾寄希望于美國的援助,因為那是太平洋地區(qū)惟一有實力援助中國空軍同日本較量的國家。然而,“中立”的美國卻一年又一年地使中國的希望落空。直到1941年底以后,在“珍珠港事變”中挨了日本人痛打的美國被迫參戰(zhàn),情況才開始有所轉(zhuǎn)變。戰(zhàn)爭初期中國的老飛行員們已經(jīng)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
1942、1943年前后,美國開始向中國提供P-40等新型驅(qū)逐機,并在印度等地為中國培訓了幾批新飛行員,中國空軍裝備上的劣勢開始有所轉(zhuǎn)變;同時,由陳納德上校率領的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即赫赫一時的所謂“飛虎隊”,也活躍了起來,配合著中國空軍,逐漸奪回了西南地區(qū)的制空權??哲姵闪撕蠓綀蠹埳系挠⑿?,“新一代”的中國飛行員也“神氣”起來,有些人也學會了穿上全套美式軍裝,開著敞篷吉普,挾著“抗戰(zhàn)女郎”招搖過市。但是,我們家認識的那批老飛行員,除了一位傷員林耀之外,到這時已全部殉國了!他們之中沒有人死在陸上,個個都犧牲在慘烈的空戰(zhàn)中。他們的遺體被埋葬在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的地方,蒼煙落照,一枕清霜,從此湮沒無聞。紀念著他們的,也許只有我們一家。自從陳桂民犧牲后,每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紀念日中午十二點,父親都要帶領全家,在飯桌旁起立默哀三分鐘,來悼念一切我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抗日烈士。對于我來說,那三分鐘是全年最嚴肅莊重的一刻。可惜的是,由于年代久遠,我今天已記不起更多的人和事。只有林耀除外。
這一年的七月七日,我一個人在學校里,按照父親的榜樣,默哀了三分鐘,為林耀,也為所有其他的人
林耀,澳門人,在同期飛行員里他年齡最長,也最沉穩(wěn)。在其他飛行員和我三舅相繼犧牲后,母親待這個同宗的青年人更加如親弟弟一般。我們家搬到李莊以后,林耀常給父親和母親寫來長信,母親總是反復地讀,并常說他是個“有思想的人”。
大約是在1941年,他作戰(zhàn)負重傷,左肘被射穿,雖然沒有傷到骨頭,卻打斷了大神經(jīng)。傷口愈合之后,醫(yī)生又給他動了二次手術,強把神經(jīng)接上了,但從此手臂不能伸直,而且出現(xiàn)嚴重的神經(jīng)痛。醫(yī)生知道他喜愛西方古典音樂,便勸他買一架留聲機(這在當時是一種昂貴的奢侈品),用聽音樂來鎮(zhèn)靜神經(jīng),同時進行各種恢復性鍛煉。在療養(yǎng)中,他開始用各種體育器械來“拉”直自己的左臂,這常常疼得他頭上冒汗,但是他頑強地堅持著。最后,終于恢復了手臂功能,可以出院了。本來,他完全可以離開戰(zhàn)斗第一線,甚至申請退役,但是他卻回到了作戰(zhàn)部隊,還駕起了新型驅(qū)逐機。
他在歸隊之前,曾經(jīng)利用短暫的假期,到李莊來看望過我們,在我家住了幾天,這大約是在1942年的深秋。當時,抗日戰(zhàn)爭已進入艱苦的相持階段,歐洲和太平洋戰(zhàn)場上,德意日***正猖獗一時,大后方人們的心情悲觀憂郁。母親被病魔擊倒,痊愈無日,困于床褥,而林耀也正經(jīng)歷著同輩凋零,人何寥落的悲哀。
他們在李莊簡陋的農(nóng)舍中重逢,那氣氛很難說是歡樂的。他們常常秉燭長談,或者相對無言,長時間地沉默。林耀帶來了他的唱機和唱片,說他已經(jīng)用不著了。這給我們那種“終歲不聞絲竹聲”的生活多少增加了一點樂趣。他很有音樂修養(yǎng),是我西方古典音樂欣賞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他給我們講貝多芬怎樣同耳聾癥搏斗,一面放《第五交響曲》,一面喃喃自語:“命運又一次來敲門……”;他還講過威伯的《邀舞》:“請求,……拒絕;再請求……再拒絕;……答應了……跳起來了……”。有一次,他說自己感冒了,帶著我和姐姐跑到揚子江邊,十一月的天氣,竟跳到江中游起泳來,還說這是治感冒的好辦法!不會游泳的我在岸上羨慕地看著他在水中沉浮,望見他左臂上露出粉紅色長長的傷痕。
他歸隊不久,曾奉命到XJWLMQ(當時叫迪化)去接收過一批蘇聯(lián)援助的戰(zhàn)斗轟炸機。飛回成都后,他又來李莊小住了幾天。帶給我們一張?zhí)K聯(lián)唱片《喀秋莎》(還有他手抄的中文歌詞),給我一把藍色皮鞘的XJ小刀,還有一包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哈蜜瓜干。他同父母談了許多XJ見聞,包括紅軍、**什么的。可惜我這個五年級小學生當時聽不大懂,只記得他說那種蘇式飛機設計不合理,有一個冷卻用的水箱,還風趣地說:“天上有那么多風,不用風冷用水冷,打漏了怎么辦?”這一次,除《喀秋莎》,他還教了我一首《航空隊員進行曲》,歌中唱道:“你聽,馬達悲壯地唱著向前!它載負著青年的航空隊員;青年的,航空員!”從那時起,每當我唱起或回想起這支歌,都會想起林耀,而且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巫家壩機場上空那一架架從白云邊掠過的老式雙翼飛機。直到解放后,我才從一個歌本上知道,這原來也是一首蘇聯(lián)歌曲。
這以后,林耀又“來”過一次。那是駕了一種什么新型教練機從昆明轉(zhuǎn)場到成都,“路過”李莊,“順便”到我們村頭上超低空地繞了兩圈,并在我家門前的半干水田里投下了一個有著長長的杏黃色尾巴的通信袋,里面裝了父母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幾位老友捎來的“航空快信”和一包糖果。
1944年的秋天,我離開李莊到重慶讀中學,一學期才回家一次。這以后林耀同家里有過什么聯(lián)系;我不知道。就在這年秋天,日軍發(fā)動了“南下戰(zhàn)役”,衡陽在日軍圍困47天之后失守,接著是湘桂一帶中國軍隊的倉惶潰退。第二年的春天,我回到李莊,母親才告訴我,就在這次戰(zhàn)役期間,在衡陽一帶空戰(zhàn)中,林耀失蹤了。由于中國軍隊的潰敗,他的飛機和遺骸始終沒有找到。這一年的七月七日,我一個人在學校里,按照父親的榜樣,默哀了三分鐘,為林耀,也為所有其他的人。這是我在抗戰(zhàn)期間最后一次“七·七默哀”。
就這樣,在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我們失去了最后一位飛行員朋友。林耀的最后犧牲,在母親心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是深重的。她懷著難言的悲哀,在病床上寫了長詩《哭三弟恒》。這時離開三舅的犧牲已經(jīng)三年,母親所悼念的,顯然并不只是他一人:
“……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青的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紛糾!
……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么給自己,小時候我盼著你的幸福,戰(zhàn)時你的安全,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為了誰!”
這首詩曾于一九四八年五月發(fā)表,現(xiàn)已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林徽因詩集》。